東方仿佛已有曙光。凶夜的餘威,還遍布在低垂如灰色霧幕的天空,在這之中滲入一點光亮,萬頃的土塵的領域裡,只顯得更加的陰暗淒冷。
但是曙光如有無窮盡的力量。仿佛知道,這一整夜裡,「正義」被黑暗的塵土掩埋得有些「憔悴」了,需要一場淋漓的光的洗滌。於是就好像春的芽從凍土裡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
陽光灑下來了,透過陰暗淒冷的萬頃的土塵。
演武台的情景,很清晰可見了。
場上還站著的只剩下三個人,燕離獨身一個,煢煢站在背陽處,如樹蔭下的一顆瘦弱的小草,亟待光和雨的滋潤,樹先生卻霸道得遮天蔽日,那麼孤單單的而且可憐。楊修文的身後,立著神色極複雜的李小秀,方才的心狠手辣的少女不見了,她的美目中,似有一點憂愁,似有一點抑鬱。
李小秀心裡確實存在矛盾,她實在不願燕離就此死去,畢竟這是一個願意用他的壽元來換取她的健康的男人,很可能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他的儘管有些愚鈍的做法,在任何女人的心裡,豈非都很能掀起波瀾?
儘管如此,李小秀的目中,絕沒有什麼難決的事,相比起她的性命而言。
看台上,蕭棋相信顧採薇已看清楚了場內的形勢,已知道接下來尊主必將對燕離發出致命一擊,想到那個令他憎惡的男人即將死去,他的心情就變得很輕鬆,意態很悠閒地道:「採薇姐,你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擔心,看來也並沒有多麼的愛燕大哥。」
顧採薇神色嫻靜,看著下方的演武台,看著似乎即將發生慘劇的兩個主要人物,過了好些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小賤客多麼謹慎的一個人,怎麼會輕易暴露龍神戒?三界通緝令下,那將是他保命的最後底牌。」
蕭棋忍不住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他是騙人的,龍神戒是假的?」
「龍神戒當然是真的。」顧採薇道。
蕭棋這才又笑起來,他關心的不是龍神戒的真假,而是燕離的生死。倘若龍神戒是假的,那麼尊主將不得不留其性命,直至得到真的龍神戒為止。他滿不在乎道,「既然龍神戒是真的,那麼他不管做什麼都沒用了。」
顧採薇笑而不語。
演武台上,楊修文也在做最後的發問,他的問題和顧採薇的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燕離,我以為我非常了解你,但你的行為很令我費解。」
「哦?」燕離道。
楊修文道:「為什麼在這個關頭,在三界通緝令下,你會如此輕易地拿出龍神戒?」
燕離笑著道:「那只不過是因為隨時都能拿回來。」
此話一出,眾人盡皆錯愕,難道在看過楊修文的手段後,他還有信心戰而勝之?難道他比樊駟還強?難道他能一擊殺死真君大老爺?
顧採薇笑容更盛,這也正是她的言外之意。如果我能隨時把東西拿回來,先借給你玩耍玩耍又會怎樣呢?
李小秀禁不住的目瞪口呆,心說我的燕大哥,難道你因為死期將至,心裡壓力過大,把自己給逼瘋了嗎?
燕離瘋了嗎?他有沒有瘋,只有他自己知道。
楊修文深深地凝視著他,擲地有聲道:「直覺告訴我,你主動參與進來,所圖非小;但你已失去最後的機會,我能給你的仁慈,就是讓你施展你最強的招式,來吧,用出你最強的『十方無敵』,我將終結燕十方的神話!」
「用從別人那裡偷來的?」燕離微嘲道。
「偷天換日」這個神通,從名字就已透露著不光彩的意味;而這一向也是楊修文的痛腳,被抓住痛腳,他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可怕,他已不再有耐心。
他已出手。
那古怪的劍吟聲再次響起來,絲絲縷縷,像離人的哀愁,輕輕的弱弱的,沒有半點分量的樣子,像病得快要死掉的戲子的不甘心的絕唱;然而其內蘊含的磅礴的氣韻,非身受者所不能想像。
尊主出手了!
李小秀與蕭棋同時想,兩個心情都有一樣的興奮,也有不一樣的複雜和快慰。他們的之所以興奮,只為了這天地間最恐怖的一劍,又在眼前呈現,只為了掌握這一劍的人,是他們的尊主,而不是別人;前者的複雜,只為了燕離曾經對她好,但她絕沒有捨身相救的念頭,只是略帶遺憾罷了;後者的快慰,則更催動了興奮的增長,他幾乎已要跳起來歡慶。
這個時候,那一劍已在燕離的咫尺,這個時刻,他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擋住這無解的必死的一劍;因為它根本無形無質,根本連影子也尋摸不著,自然無從擋起。
燕離已陷入必死之境了?
他這一生中,遇到過窮凶極惡的殺人狂魔,也遇到過修為通天徹地的絕世高手,更遭逢過數不清的生死危機。這一次的危機在他而言,卻只不過是毛毛雨。
那絲絲縷縷的劍吟已停歇了,燕離身上沒有任何的變化;非止沒有變化,倒下的人,竟變成了楊修文。
楊修文倒下去了,像方才樊駟的跌落在地一樣,迷惘中透著一股死意,全部的生命在一瞬間被抽走,他的面容立時蒼老了,皮膚但凡能皺的都皺起來,烏髮也變白,一根一根脫落。他唯獨的比樊駟好的地方,是還能開口說話:
「你……做了……什麼?」
燕離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已帶了點憐憫,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李苦前輩修成『意中藏』,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因為你不知道,所以你不懂;你甚至不懂劍,所以你只是拿著神兵利器在胡亂揮舞而已。倘若樊掌教收起對你的輕視,聽取我的警告,先死的人就會是你。」
李苦的「永劫十苦之境」,是以毀了一境的生靈與親手殺死摯愛的代價換來的,正因為他所遭遇的苦難,才鑄造了屬於他的「意中藏」。他的殘害生靈的痛苦,殺死摯愛的絕望,才是他的「意中藏」的根基。
楊修文出身名門,自小有名師教導,吃的喝的穿的享受的,全都是普通人連想像都夠不到的頂級待遇,年紀輕輕已是道庭核心弟子,他又怎能領會李苦的絕望和痛苦呢?「偷天換日」奪走的,只不過是「意中藏」的表殼而已,真正的核心,早已隨著李苦的死煙消雲散了。
錯愕迷惘震驚不甘怨恨憤怒恥辱……片刻間,楊修文的面上閃過太多的情緒,他豈非正因為是個慾念旺盛的人,所以才能做下那些驚天大事?但他的生命,也要因為他的那些慾念,而即將走到盡頭。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在圖謀什麼?」
燕離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已與魔君聯手,準備進攻道庭。」
楊修文的黯淡的臉進一步的灰白,他的枯槁的心猛地震顫起來,「就憑你一個人?」
燕離淡淡地道:「我不是一個人。」
「可燕子塢不是……」
「離恨天的亡靈感激我幫他們完成了復仇,將秘境留給了我。」燕離淡淡地說道,「在去找白芙玄之前,是我下令讓燕子塢由明轉暗。」
「有了秘境,你們佯裝戰後力疲,被仇家趁機攻取龍令城,實際上暗中把主力調往秘境……」楊修文全身都已失去了知覺,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寒冷。「你,你踏入我的陷阱,一步一步走過來,哪怕發現了什麼也全不聲張,一心一意幫我完成劇本……」
他奮盡了餘力睜大眼睛,霍然道,「你是為了攪亂仙界,好讓我們發現不了魔界動……」他的話沒能說完,生命卻已走到了盡頭。他的最後的眼神,只盯住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李小秀,試圖在向她傳遞:快向道庭示警,快向仙界示警……
他的堅持說出口,豈非就是為了說給李小秀聽?
然而李小秀已六神無主,在聽到了這樣的驚天秘辛後,她對自己的命途愈發悲觀。她懷著最後的希望,帶著哭腔對燕離說:「燕大哥對不起,燕大哥你饒了我吧,我什麼都沒有聽到,我可以馬上割了舌頭,保證絕不往外泄露一個字……」
「你辜負了我的信任。」燕離手起劍落,已斬了她的頭去。
顧採薇扭著被五花大綁的蕭棋落下來,格格嬌笑道:「小賤客,你到底做了什麼,怎麼他就敗了?」方才的對話,她並沒有聽見,否則絕不至於還能笑出聲來。
燕離對她一笑,一腳將蕭棋踹飛出去,然後上前擁住她,低頭看著她,輕輕地說道:「他印證了我的劍境,死得其所。」
「劍境?」顧採薇先是啞然,旋即欣然地送上香吻,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她只親在燕離的臉畔,燕離卻不滿足,捧著她的臉吻下去。
須臾分開,顧採薇臉上的羞紅未褪,埋怨道:「這裡人多……」
「沒有人就隨便怎麼都可以嗎?」燕離調笑道。
「去你的,壞胚子。」顧採薇目光瑩瑩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罵聲像細草樣柔的春雨,撫摩男人的胸膛。她並不缺少一個女人的直覺,直覺告訴她,燕離將要離開。
「我要走了。」燕離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等你。」顧採薇咬著牙。
「我去做個了斷。」燕離柔聲地說著,伸手輕輕地順著她跳躍飛揚的鬢髮,「幫我跟冰見還有師兄們道個別。」
說畢已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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