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說客者,小則潤物無聲,和睦鄰里;大則馳使諸侯,謀疆圖國。
今日,郭錦葵作為說客,究竟是俘獲了劉乾的心,還是被劉乾俘獲了命,一切都是未知數。
郭錦葵重新入座,博弈正式開始。
見他氣定神閒,侃侃而談,「去年,薄州牧蘇冉大鬧長安城後,叔叔您自覺聲望如何啊?」
劉乾自顧小飲,無比豁達,漫不經心地道,「哈哈!別提啦,八個字,江河日下,一落千丈,哈哈!」
郭錦葵轉而又問,「那叔叔覺得,既然人心所向如此,您還能高居廟堂到何時呢?當年撫養陛下、從龍登基的情分,又還能用到何時呢?」
「老夫年長氣衰,怕用不了多久,便要辭官歸老了!」
劉乾這話說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年長氣衰是真的,可這辭官歸老嘛,他劉乾可沒這個打算,按照他的設想,他至少還要在這個位置上,再干五年,至少要等天下世族被平定了七七八八,他才敢安心養老。
這個想法倘若被一些忠臣良將說起,還會被贊上幾句『忠臣良將』之類的奉承話,但如果這個設想出自劉乾之口,就會變成一個旁人聽到會大吃一驚的想法。
他們會對劉乾指指點點,會嘲諷他的虛偽,繼而廣而告之,讓劉乾更加臭名昭著。
所以,這個想法,一直深埋在劉乾心底,就連他的夫人和他的兒子都不得而知。
「聽說,一個精明的商人,總要在貨物最低的時候,大量購買,又會等到貨物最高的時候,全部拋售,這樣,商人就會獲得最大的利潤。叔叔怕是要做一名商人,待時而估吧?」
郭錦葵微微躬身,嘿嘿一笑,忽然,他話鋒一轉,聲色俱厲,「可小侄要告訴叔叔,以陛下的心性,這一天,您怕是等不到了!」
劉賁拍案起身,大喝道,「豎子無禮,怎敢對我父親如此強橫!找打。」
劉乾笑著對劉賁擺了擺手,示意劉賁稍安勿躁,隨後,劉乾表情古井無波,淡定地看向郭錦葵,問道,「賢侄,此話做何解啊?」
郭錦葵起身,在場中負手踱步,輕聲道,「十多年前,陛下啟用呂錚為相,利用大族之間互不相容的弱點,縱橫斡旋,以利換利,陽謀盡出。如今,十年已過,京畿的廟堂公卿,已多為陛下欽選之才,公卿之下的司直、少卿、長史、司馬,雖仍多世族子弟,卻多為正直之臣,不足為慮。此消彼長,世族早已力微,自顧不暇,宛如待宰羔羊,不復當年之勇。陛下肅清萬里、總齊八方,盡在指尖,手握乾坤大勢,一劍吞鴻自在尺寸之間。」
劉乾笑道,「賢侄方才說的這些,放眼廟堂,已經是不用公開的事實,就沒必要在這裡多加陳述這些啦!」..
劉乾停杯投箸,目光幽遠,「一名好的說客,應該是一頭雄鷹,一語中的,把話說道人家心坎子裡,讓人家把心掏出來給你,而不是一隻麻雀,只會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郭錦葵微微一愣,旋即撒嬌道,「叔叔別急嘛!飯要一口一口的吃,才有滋味,狼吞虎咽,就太潦草啦!」
劉乾擺了擺袖子,眼中透出了一絲戲謔的神色,此時,在他眼裡,郭錦葵並不是一名合格的說客,起碼,他不懂得因材施教,拿捏人心。
郭錦葵心中如鏡,劉乾是整座大漢廟堂極難對付的幾人之一,他狠就狠在從不會給對手第二次機會,從剛剛劉乾所言分析,自己接下來的話如果還不能打開劉乾心扉,自己的命,怕是要搭在這裡了。
想罷,郭錦葵對自己狠了狠心,雙目神光湛然,對劉乾正色說道,「叔叔,泱泱世族,都沒有阻擋下天子洪流,叔叔您這顆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還能折騰到什麼時候呢?」
劉乾面不改色,自顧自吃著飯菜,對郭錦葵愛理不理。
郭錦葵雖然以成熟穩重著稱,但在穩如泰山的劉乾面前,還是顯得太過稚嫩。
他見劉乾沒有絲毫反應,心中不免有些慌亂,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打動劉乾的心了。
劉乾和劉賁這對父子一聲不吭,只顧吃喝,視郭錦葵如無物,場面尷尬了片刻。
郭錦葵攥緊了拳頭,打定主意後,昂首對劉乾正色說道,「叔叔,陛下此時仍念著舊情,給叔叔留著臉面,望叔叔自行隱退,歸隱山林。可若陛下將此事付諸朝堂,叔叔覺得,朝議之上,叔叔您能勝算幾分?到時撕破臉皮,叔叔覺得以丞相呂錚之能,御史大夫謝裒之剛,大將軍陶侃之烈,你還能活著走出未央宮麼?」
郭錦葵嘴角一翹,冷聲道,「答案我早就幫你想好了,不能!」
劉乾忽然凝滯了半分,隨後,他對郭錦葵點了點頭,示意郭錦葵繼續說下去。
郭錦葵見劉乾表情發生了細微變化,知道自己剛剛一劑猛藥起了作用,而後,他在場中閒庭信步,娓娓說起了舊事,「有一次,我大漢高祖皇帝曾問韓信:『以楚王韓之見,我能帶多少兵馬?』韓信對高祖皇帝信誓旦旦地說:『陛下帶兵最多不超過十萬。』劉邦聽了,臉色頓時露出了怒意,接著問韓信:『那你韓信能帶多少兵呢?』韓信大言不慚地說:『我和大王不同,當然帶兵是多多益善了』。」
郭錦葵正視劉乾,「後來,我高祖皇帝征計陳稀時,韓信的舍人欒派人報信說韓信與陳稀合謀造反。呂后得到消息後,便找人謊稱,說陳稀之亂已經平定下來,要群臣晉見。群臣到朝後,呂后立即將韓信拿下,當著朝臣的面說陳稀已被俘,供出韓信是主謀,證據確鑿,大臣們也不敢有異。呂后當即就把韓信推出梟首棄市了,一代兵仙,就此隕落。」
劉賁大咧咧的在側嘲諷,「郭錦葵,難道你就會拿這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說事兒?我都快聽睡著了!」
郭錦葵並不理會劉賁,依然直視劉乾,「小侄以為,兵仙韓信所以身死,功高蓋主是其一,另一原因,則是其不知進退,沒有拿捏好聖意啊!」
郭錦葵鞭辟入裡,深深地看著劉乾,「自古以來,功高蓋主者,無非兩個結局,一是被斬草除根,二是退隱朝堂。叔叔,晚輩這句話,說的可對?」
劉乾面無表情,反問,「那麼,賢侄此番前來,是作陛下的說客嗎?是來勸老夫放下手中權力的麼?」
「當然不是!」郭錦葵舉酒暢飲,十分瀟灑,「姑姑說您當世梟雄,若無叔叔,便無我郭氏一族富貴榮華,乃我族之恩人,當結草銜環以報之。」
郭錦葵再飲,「當前,天下風雲悸動,時局動盪不安,朝堂人人自危。今日前來,特助叔叔渡過難關,待烏雲散盡,自有滿天繁星。」
劉乾哈哈大笑,「難關?眼前的難關,難道不是賢侄造成的麼?若無賢侄,老夫哪來的難關呢?」
酒意正濃,三杯正好。
郭錦葵索性舉酒再飲,第三杯酒下肚,他暈乎乎來了興致,沒有理會劉乾的諷刺,誠心誠意地道,「此一行,侄兒特送叔叔一份大禮!」
「湖蓮舊盪,藕卻新翻。」
望著一頃碧波,劉乾由衷感嘆,「江山不改,人卻經年不回啊!」
郭錦葵張口反問道,「江山永固,人卻可以常改,叔叔難道不想讓您這一脈,重新煥發第二春嗎?」
「第二春?哈哈,難不成賢侄要為老夫說媒不成?不行啦不行啦,老啦,褲襠里的東西,不好用嘍!」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乾仍然談笑風生,不得不令人欽佩他這份久經宦海的沉穩氣度。
郭錦葵一愣,隨後作小嬌娘狀,順著劉乾說道,「若真如此,只怕侄兒的屁股,要被家裡人打成八瓣嘍!」
「那倒不至於,不過,郭兄若想的話,我這做弟弟的倒是可以讓你菊花變葵花!」
明明是玩笑話,但劉賁說話時故作認真,渾沒在意場合,聽得郭錦葵後庭一緊,不自覺出了一身冷汗,不知該如何言語。
劉乾與人談話的藝術就在此處,當他發現對手在交談中占據主動權時,總要想盡一切辦法打壓那股上升的勢頭,而開一句玩笑話,讓正經八百的交談,一下子轉換了基調,雙方就又回到了起跑線上。
這不,原本郭錦葵稍稍占據了上風,又被劉乾幾句玩笑,帶回了原點。
稍頃片刻之後,劉乾吁了口長氣,終於開口說道,「給我一個可換五公之一太尉大位的籌碼,不然,你以為我這做了半輩子的太尉,是被你們這些後生嚇大的?」
郭錦葵在座位上微微挪動,指了指劉賁,意味深長地道,「孝賢子!」
劉乾深深地看了一眼劉賁,笑罵劉賁道,「去,找你娘玩去,大人說話,你這小芽子湊什麼熱鬧?」
已經三十有六的劉賁嘟了嘟嘴,「留下也是父親,走也是父親,父親的心思,還真難料。」
哈哈哈!
平靜無波的水面上,傳來朗朗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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