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櫻花四月,由唐皇李祚與皇后墨氏共同編纂的《後唐書》終於落成。傳說這本書記載了後唐近百年的歷史,從敬宗李湛到昭宗李曄,共七位皇帝的帝王生涯。
史官們歡喜鼓舞,全冊十二卷十六萬字的《後唐書》稱得上是大唐史學界開天闢地的大事。歡喜中的人們怎麼也沒有想到,書中落下最後一個句號之時,大唐帝國的統治竟也畫上了句號。
大唐亡的慘烈又平靜,有關當日的情景,眾說紛紜,倒有比較一致的說法。
說那一日皇帝正在梅園著書,其他部分都已完成,只剩下最後一個題詞。梅園中紅梅盛綻,冷香縈繞,他撐著頭苦苦思索,餘光看見皇后提著一壺酒分開紛繁花枝走來。
「我親手釀的梅花釀哦。」皇后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石榴羅裙上俏皮地點了幾朵白梅,有著十八歲少女特有的清純美好。
皇帝撐著頭看她的模樣,眉眼裡含著笑:「書既成,夫人便為朕作個題詞罷。」
帝後瞥了竹簡一眼,想也沒想便張口道:「青釉薄酒,對梅花釀,深情未枉,三世珍藏。」
「你這哪裡是在為史書題詞?」皇帝抬頭看了她一眼,話里調笑,筆尖已蘸了墨,十六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躍然紙上。
然而他在梅園之中優雅提筆將「藏」字最後一個點頓在紙上時,長安城外叛軍的兵馬已停在百丈城牆之下。
皇帝沒有絲毫反抗,那一夜的大明宮寧靜如常。守城將帥派遣斥候將急報送到皇帝手中時,皇帝只是泰然接過竹筒,不溫不癢地說了聲:「知道了,退下吧。」就好像急報中寫的不是叛軍鐵蹄即將踏破長安城門,而是一隻蚊子要飛過城門。
第二天破曉,守城將士全部陣亡,叛軍攻入長安,直逼大明宮。
叛軍將領率三千輕騎五萬步兵將大明宮圍得水泄不通,正打算一鼓作氣殺入正陽門時卻忍不住愣了:宮門竟是洞開。
整座大明宮空空蕩蕩,只有冷梅香縈繞。帝王孤身一人站在含元殿前百步漢白玉台階之上,一手提著劍,一手舉著傳國玉璽,白衣翻動,遠遠仰視,高大身影凜然如一尊白玉石雕。
隨叛軍殺入大明宮的將士回憶說,那一日,皇帝親手將傳國玉璽砸得粉碎,一貫以擅長作畫聞名天下的他,手中的劍卻快似暗夜閃電,三百輕騎衝上石階將他團團圍住,他的劍法快的讓叛軍難以近身,整整三百人不肖須臾就命喪他劍下。叛軍之中竟一時間無人敢上前,皇帝一人對陣五萬大軍,足足僵持到日上三竿。
但他終究只是一個人,如何敵得過千軍萬馬,叛軍將領一聲令下,五萬步兵就算殺不死皇帝,屍體也能把皇帝壓死。這一聲軍令,已是歷史的結局。
曜日當空,照耀著金碧輝煌的大明宮中屍殍遍野。墨發飛揚,金劍落地,皇帝倒在一片模糊血色中,血將月白長袍染得緋紅,宛如盛開一樹紅梅。
他們雖然身為叛軍,但無不感佩於皇帝的擔當與決絕。他們心知肚明,皇帝即位四年宵衣旰食,勤政愛民,是當之無愧的賢明君王。只可惜大唐積弱多年,已不是他一人能挽大廈之將傾。
大明宮中人去樓空,是皇帝在最後那一夜將人們遣散。即便是到最後,自己無力回天,也不願殃及無辜,他深知叛軍入宮必定釀成一番屠戮,能夠免了無辜之人死於刀下,這大概是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江山是他的,這時候,只需要他一個人站出來承擔便足夠。
他親手砸碎玉璽,不想將屬於李唐的榮耀毀在別人手裡,他寧願親手毀掉,因為這是一個國的尊嚴,一個帝王的尊嚴。
玉璽碎則國碎,社稷死則君王死。
大唐一眨眼就沒了,大火連燒三天三夜,將大明宮中能燒的不能燒的統統燒成了灰燼,那冊剛剛編纂的《後唐書》也沒能倖免。
後來不知從哪裡流出傳言,說那書中洋洋灑灑數十萬言的恢弘歷史,竟起始於敬宗年間的一樁風月。
風月說,敬宗李湛有一個同歲的姐姐,大唐長公主,喚作清源。李湛的父皇在位時,他與二弟李涵為爭東宮之位而兄弟鬩牆。這李涵是清源的同胞弟弟,清源借長公主之勢幫助李涵奪取太子位是最自然而然的事,然而相反的,清源卻是一手將李湛推上了皇位。世人多揣測其中原因,大抵為的是個情字。
風月說,李湛一生未娶,常伴身側的女眷只有長姐清源。李湛在位三年,兩人的惺惺相惜所有王公大臣都看在眼裡,卻不知是當局者迷,還是兩人故意裝作看不到對方的情義,直到兩人故去,這層窗戶紙,誰都沒有捅破。
風月還說,李湛沒有子嗣,皇位遲早要傳給二弟李涵,但李涵並不想等,一杯毒酒鴆殺了自己的皇兄,傳言並沒有明說李湛死時是如何場面,但有一句話,是他在喝下那杯毒酒時說給李涵的,「清源不善飲酒,若你還為她留了一杯,朕願代她飲了。」之後如何不得而知,只知當夜清源的寢居燃起大火,當李涵趕到時,清源早已葬身火海。
清李之間這份姻緣還未真正開始便已結束,但自李湛和清源雙雙離世後,有比較八卦又恰巧擅長占卜的道士為他二人占了一卦,驚異地發現兩人的姻緣線依然沒有斷。
然而一切都只是傳說,至於這段風月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恐怕只有他二人自己知道。每一個皇族都渴望自己的王朝能夠永遠處於最繁盛的時期,作為皇族的一員,我在五歲的時候也曾向師父提出過這樣的疑問:為什麼唐王朝不可以永遠繁榮下去呢?師父欽佩我小小年紀心懷社稷,但又覺得這個近乎哲學的問題太過高深,以我五歲的智商還不能夠完全解讀,於是苦思冥想半晌,得了一個精妙的比喻。他說:「就好比再傾城絕世的女子也無法將自己的容貌停留在最美的年華。該逝去的,終將會逝去。」師父名為恭懷,是大唐首屈一指的水墨才子,聽母妃說父皇邀他在我滿周歲的生日宴上作一幅舞袖飛天圖祝壽,我竟抓著他的墨筆不放手,父皇覺得我興許與水墨有緣,遂將恭師父留在宮中當我的老師。我攥著小拳頭撐腮琢磨了整整三個時辰,自認為體悟到大智慧,蹦蹦跳跳跑去長生殿找父皇。父皇從龍床的圍帳後爬出來,衣衫半解,圍帳里露出一個赤裸女人,她越過父皇的龍袍瞪了我一眼,掃興地嗤了一聲。侍立床頭的老太監幾步走過來系他的紐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攪了父皇的美事,還自以為馬上就能大顯身手,於是迫不及待地趴到父皇膝頭炫耀:「師父說父皇的妻妾們縱然美貌如花,總有一天會變成老太婆,大唐縱使曾經風光無限,早晚有一天也會完蛋。」說完就站好了等著他的獎勵。父皇聽完愣了愣,笑著揉揉我的頭髮,朝老太監擺手吩咐了句:「將恭懷流放鳳翔罷。」可憐我當時並不知道流放是什麼意思,以為父皇是獎賞師父公費旅遊,送他上車時還拽著他的褲腳死纏爛磨地央求他多帶一些鳳翔特產。馬車向著西方那個名叫鳳翔的陌生城池緩緩駛去時,我望著馬車的背影,不知那一次竟是訣別。雖然多年後發生的一切全基於師父的再造之恩,我卻再也沒能見他一面。世人說,碌碌無為者無治國之能,是庸君;荒淫誤國者無治國之心,是昏君。而我父皇既沒有治國的本事,也沒有治國的心思,就是當之無愧的昏庸君主。在他治下,整個大唐稱得上欣欣向榮的只有後宮。父皇殯天那日,八十里長安城哭聲一片,險些釀成百年不遇的水澇大災。我還納悶百姓與父皇非親非故,怎麼會哭的比死了親爹還傷心欲絕,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因為太過激動:這昏庸的老皇帝可算玩完了。
父皇駕崩後,太子柩前即位,就是我同歲的弟弟唐敬宗,李湛。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