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凰 第一百六十章 請君入夢

    李儇下葬的那一天晚上,長安城大雨滂沱,按大唐禮數,我和墨白都赴皇陵為李儇守靈一夜,而在帝王陵內,最該出現的月藍卻不見蹤影。

    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全身,不顧周圍王親大臣的阻攔,我拼命沖回大明宮,直覺驅使著,我直奔長生殿。

    長生殿外大樹被狂風吹的左右搖晃,張牙舞爪如同地獄魅影,傾盆大雨狂躁地敲擊著房檐上的琉璃瓦,宛如萬馬奔騰,金碧輝煌的宮殿在漆黑長夜失了顏色,龐大的影子黑黢黢地矗立在風雨之中,叫人脊背發涼。

    長生殿內靜悄悄的,我撞著膽推開一條門縫,狂風則順勢呼啦一聲將房門全部吹開,十三重帷帳瞬間劇烈翻卷,一道接地的閃電恰到好處劈裂,刺眼的白光中,漆黑的長生殿內所見到的一幕嚇得我紙傘不由自主落在地上。

    我從皇陵跑回來的時候,親眼看見李曄跪在帝王陵前,而此時此刻,他卻坐在長生殿內的大堂中,手中捧著一碗熱茶,悠然蹭著茶蓋,熱氣絲絲從縫隙中冒出來。

    月藍站在他面前,身體搖搖晃晃,雙眼深深凹陷,眼中布滿血色,長發散亂,臉上黯淡無光。

    「你告訴我,當年為什麼要讓位給我夫君,我夫君為什麼會到信州把我帶走?!」她的聲音嘶啞不堪。

    李曄卻像全然看不見月藍一樣,繼續自顧自喝茶。

    「你說話啊!」她喊得破了聲:「我不相信夫君會狠心給我下毒,夫君分明知道我會殺他,為什麼還要把我帶進皇宮,李曄,你到底瞞著我什麼!」

    李曄仍舊不語。

    這時候我恍然發現,坐在大堂里喝茶的李曄長得年輕稚嫩,分明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這是……

    正當我一臉不能置信的時候,敞開的殿門外,一襲白衣的李儇負手走進來,停在月藍身邊。

    躺在帝王陵里長眠的李儇。怎麼會大搖大擺出現在大明宮?!

    月藍更是一臉驚愕,但比起驚愕,更有驚喜,她根本顧不得這一切出現的原因。張開雙臂撲向李儇,可她的身體卻憑空穿過他的身體,重重摔倒在地。

    「月藍!」我驚慌跑去。

    她仍不甘心,爬起來繼續擁抱她已經死去的夫君,可她無論如何也撈不到他。

    「儇!儇!」她失去理智地笑著。對著一個根本看不到她的幻影,淚流滿面。

    我拼命抱住她,迫使她安靜下來:「月藍,這不是真的,這只是憶景!」

    亡魂的執念最深的感情,至死未能說出的心愿,在那片滋生記憶的地方,生根,生長。

    月藍終於不再掙扎。

    她凹陷的雙眼晦暗無光,蓄滿淚水。一眨不眨地望著憶景中的李儇,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消失不見。

    憶景之中,李曄放下茶盞,嘴唇一張一合,和李儇談論著什麼,可我聽不到聲音,也無從得知。

    不多時,李儇橫起手臂,手中多出一支藍色的小瓶,臉上浮現得意神采。

    這是他向月藍所下毒藥的解藥。

    這是他逼宮時的場景。

    李儇轉身。月藍跟著憶景追出大明宮,大明宮外,李儇將藍色小瓶隨手扔進花圃中,負手離去。他消失在滂沱大雨中,憶景到這裡就消失了。

    可是,李儇不是說他給月藍下了毒,那是唯一能救月藍的解藥麼?他就這樣隨手扔了,月藍的毒是怎麼解開的?

    「墨姑娘,」月藍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站在大雨里。枯瘦的身軀仿佛一朵凋謝了的二月藍在春寒暴雨中搖搖擺擺。

    「我從來都不相信夫君逼宮是真的,我從來都知道夫君親自到信州把我從李曄身邊帶走是有原因的,可他從來不肯告訴我。夫君說,這一次回到長安,他有一些事想要告訴我,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麼。」

    我後退一步,想,她不會是又要讓我作出畫境吧,為朱溫作出前世幻境對我身體傷害實在太大,我縱然有心幫她,現在也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她卻輕輕笑笑:「現在夫君死了,我能知道真相的唯一辦法,就是跟他一道去了吧?」她說著,骨瘦如柴的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銀晃晃的匕首,迅速朝自己喉嚨抹去。

    我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墨姑娘,你去找墨公子的時候,我沒有攔著你,現在,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也請你不要攔著我,那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有用不完的時間慢慢聽他講給我。」

    「還有一個辦法,」我攥住她的手,她已經接連幾日顆米不進,身體虛弱得毫無縛雞之力,我輕易就把她手中的匕首奪過來:「我去過那個地方,哪裡什麼都沒有,他也不會在那裡等你,你會後悔的。所以你不要死,我有一個辦法讓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站定了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我回給她一個自信的目光:「但要那個辦法奏效,你的精力必須保證充沛,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是萬萬行不通的,」我握住她的手:「所以,你要好好睡覺,好好吃飯,養好精神,三天後,我來讓你如願。」

    我確實想到了能讓她得知真相的辦法,但其實跟她的精力沒有關係,只不過是不忍心看到她這副憔悴的模樣。

    一連兩天,出入她寢殿的婢女不停送來燕窩熊掌鮑魚人參等等各式各樣的補品,這讓李曄無比欣喜,以為她這麼快就放下了李儇重新開始,興沖沖地跑來找她,卻被她攔在門外。

    第二天晚上,她早早睡下,等她睡熟後,我悄悄來到她的寢殿。

    明日一早,我就要和墨白離開長安,只能提前實現約定。

    出現在大明宮中的憶景是李儇的魂魄留下的執念,而這份執念因為沒有載體,所以才會變成看得見摸不著的幻影一般的存在,但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承載這段記憶,它就會變成一段真真正正的故事。我想來想去。這一段憶景最好的歸宿,就是月藍的夢境。

    而我本身就是靈魂附畫而生,因此就連通憶景和她的夢境最好的橋樑,將彌留世間的執念依附於我的身體中。就能把憶景中的故事變成夢境留給月藍,屆時,我與她會分享同一個夢境,夢醒之後,我的魂魄可以全身而退。而憶景則會長留她的夢中。

    墨靈是死人,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做過夢了。

    我伏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睡夢中仍舊顫抖,緊閉的雙眼在漫出一層層淚水,我不知道她正被什麼樣的夢所魘,但很快她將看到我帶給她的夢。


    眼前漸漸變成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唯獨一支火苗在攢動,微弱的亮光照亮一間昏暗狹小的密室。密室四周無窗,油燈下,兩個少年,一個十四歲,張揚跋扈,一個十七歲,溫文如玉。

    「你已經收養了那麼多奴隸,月藍特殊在哪裡,為什麼偏是不願放過她一個?」

    李曄年少氣盛,劍眉飛揚:「朕的確收養了許多奴隸。可大哥卻唯獨在意她,這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麼?」

    世人只知李儇和李曄在長生殿內一番談論之後李曄交出了皇權,殊不知,早在那之前。李儇就已經找過李曄。

    年長三歲的李儇個子略高一籌,欺身逼近李曄:「父皇已經把皇位傳給了你,你已經贏了,你不需要手裡的棋子了。」

    李曄無動於衷地勾起唇角:「朕真的已經贏了?可一個藐視君上出言不遜的人就站在朕面前,他似乎沒把朕當成皇帝。」

    李儇身子微顫,輕輕後退了幾步。說話的聲音不複方才強硬:「要怎樣,陛下才肯給她自由?」

    李曄大笑: 「自由?她已經自由了,她是心甘情願留在朕身邊的,將來為朕做任何事,哪怕為朕去死,她也會心甘情願。」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你在利用她。」火光將他的眼眸映的或明或滅。

    密室里一絲風也沒有,燭光卻忽的一下子熄滅,黑暗之中,景物已悄然變幻作皇后中宮,昭元殿。

    一席水藍長裙的小丫頭坐在元昭殿前,望著殿門上的匾額發呆。

    她看見李儇,天真單純地對他笑,把自以為是好消息的消息講給他:「陛下說,要讓月藍住進昭元殿裡,陛下說要讓月藍做皇后哦。」

    「我建一個更大的宮殿給你住,你跟我離開好不好?」

    小丫頭堅定地搖頭:「才不要,月藍只想住陛下的房子,月藍只喜歡陛下,才不要跟王爺走。」

    他嘴裡有一絲苦澀,卻不知如何開口告訴她真相,她分不清什麼是花言巧語什麼是真心,看不出人心險惡也看不出宮中污濁,她的心裡是一個用假象築建起的童話,他不忍心打碎她的童話,他不願看到她失望的眼睛。

    他永遠不會做傷害她之事,他逼宮是真,但他從來沒有給她下過毒,相反的,那隻藍色的藥瓶內才是真正的毒藥。

    正如他所說,皇位和月藍,李曄只能選一樣。

    如果他選擇月藍,他就放過他;

    如果他選擇皇位,第二天就會傳出皇帝中毒駕崩的消息。

    這就是他的全部打算,孤注一擲地去向李曄要一個結果。只是他並沒有想到李曄會選擇月藍。

    李曄退位之後,他知道李曄不會輕易放過他,他想到了一千種李曄弒君篡位的方式,但唯獨有一種,他不敢去想,更不願意去想。

    可那一日終究是來了。

    他登基後的第一個月就收到了信州發來的密信。信上說,李曄與月藍成婚,而新婚那夜月藍喝下的合卺酒中,摻了毒藥,他竟然拿她的性命要挾他,他將密信攥成一團,恨不能將李曄碎屍萬段。

    他不顧群臣反對,快馬加鞭趕到信州。

    「你只知道怎麼守護她,卻不知道怎麼擁有她,就像在長安街頭,大哥攔下了揮向她的鐵鞭,我卻把她抱在了懷裡,所以大哥明明比我快,卻永遠都比我慢一步。」信州府中,新婚的氣氛猶在,李曄穿著大紅的衣袍,悠然坐在正堂喝茶。

    「你拿月藍的性命相要挾,到底想幹什麼?!」他恨不能衝上去將這副若無其事的嘴臉撕爛。

    「要挾?大哥不也拿月藍的性命要挾過我麼?」李曄大笑:「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李儇緊緊攥著拳:「你想要回皇位,朕給你,你想要江山,朕給你,你想要朕的性命,朕也給你!」

    「我什麼都不要。」李曄笑中藏刀:「我只要大哥把月藍帶進皇宮。」

    他遲疑了一下,恍然意識到他一直視為孩子的弟弟是個心計多深沉的人。

    「七弟做得好打算,她對你一片痴情,朕將她搶走,她為了回到你身邊,是不惜殺了朕的。」他蒼白笑:「可七弟拱手將月藍送給朕,難道不怕月藍回心轉意?」

    「那便是臣弟下的賭注了,是大哥先讓月藍喜歡上你,還是月藍先把刀架到大哥脖子上?臣弟押後者。」

    他眸中流光明滅:「七弟這一步也是險棋。」

    「總比大哥當年要穩妥的多。」 李曄笑的放肆:「大哥,月藍與皇位,你我兄弟,只能一人一個。」

    ……

    這就是李儇留在世上的全部執念,月藍要找的全部真相。我從夢境中醒來,她應該很滿足於這個答案,她最終愛上的人從來沒有背叛過她,更沒有拿她的性命做過賭注,他從始至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只是可惜,當月藍知道這一切的時候,那個肯為了她放棄全天下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正要起身,原本應在睡夢中的月藍卻突然拉住我的衣袖。

    「原來,我的夫君,他是這樣愛著我。」

    她的聲音沒有哭腔,眼淚卻撲簌簌滾下眼角。

    如果不是這段憶景道出當年的真正事實,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可以愛到如此。

    我反握住她的手,有一絲擔憂:「只是,憶景只有亡魂的執念消散之後才會消失,我將憶景引入你的夢境,恐怕,從今以後,你夜夜都將做著同一個夢。」

    「執念消失,憶景才會散?也就是說,只要我還做著這個夢,就說明我的夫君,他還在念著我?」

    我點點頭。

    她撐頭坐起,似在無限遐思:「若是這樣,能一輩子作同一個夢,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她臉上淚水縱橫,嘴角卻揚起明媚的相容:「如今想著每夜還能看到他,倒是捨不得死了。」

    ……

    月藍堅持為李儇守喪三年,三年守喪期滿後,因其名義為朝中一品大臣何居安的養女,故被正式冊封為敬月何皇后,寵慣六宮,母儀天下。(未完待續。)

    PS:  昨天給了李儇一個悲劇心裡一直很難過,所以,今天來彌補他一下,讓他以另一種形式一直活在月藍的夢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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