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韌睜開眼睛。
是聘婷的聲音,絮絮叨叨,重複著:「小刀哥哥。」
就像小時候,她做他的小跟屁蟲,整日價不停地碎碎念:
——小刀哥哥,給你糖吃。
——小刀哥哥,給我買個手絹兒吧。
——小刀哥哥,帶我一起出去玩兒唄。
身下的桑蠶絲墊被柔軟而熨帖,一夜廝磨,柔軟地像情人的擁抱,羅韌懶得起床,索性躺著,聽聘婷偶爾傳進來的細碎聲音。
她憤憤的,想來是一萬三笨手笨腳。
&刀哥哥,你怎麼這麼笨啊……」
羅韌想笑。
就在這個時候,門上傳來敲門聲。
鄭伯的聲音:「羅小刀?羅小刀?」
***
鄭伯來跟羅韌講一聲,自己上午要跟著中介出去看店面。
羅韌之前提議,小商河那個地方天乾物燥,不適合恢復療養,他希望聘婷暫時在麗江住下。
鄭伯是羅家的遠房親戚,聘婷的母親死的早,羅文淼又總是外出講學,家裡頭需要能里外應付得力的人,鄭伯自然而然入選,他看著聘婷長大,對她的那份呵護關照,比起羅文淼這個不甚稱職的爹來,只多不少。
所以,自然是聘婷到哪,他就到哪。
只是既然住下,就要做長久打算,不能每天兩手一攤的坐吃山空,他跟羅韌說,自己想在就近開個店。
具體的說,是西北風味的飯莊。
鄭伯做菜的手藝一向不錯,一道烤羊腿讓一萬三念念不忘,開飯莊,也算對症對口,人盡其才。
鄭伯的意思,自己手頭沒什麼錢,想請羅韌注資,做背後的老闆。
——「我老啦,也不圖錢,找個事做。有事忙活的話,人會老的慢些,也能多陪聘婷幾年。賺了錢呢,都是你的,我就當給你打個工。」
正中羅韌的下懷,他帶回來的錢不少,但錢如果不動,那就是死錢,只會越來越少——得想個法子讓錢活起來才好。
去酒吧的時候,他無意中說起這茬,得到了曹嚴華的大力支持。
&莊好啊,飯莊好!」曹嚴華雙眼放光,光芒之盛讓羅韌心生警覺:曹胖胖一副決意要把飯莊生吞活咽吃窮了的架勢。
再說下去,羅韌才知道自己是想錯了。
&要只做西北菜嘛,再加川渝菜,樓上火鍋樓下烤羊腿,還有辣子雞、水煮魚、串串香、毛血旺……」
羅韌看了他一眼,這是要把鄭伯活活累死的節奏吧?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他這個做老闆的,不好那麼榨取人家的剩餘價值。
曹嚴華忽然想到什麼:「投資,我也投資,入股!」
一萬三從吧檯傾過身子來,看鬼一樣的表情:「曹兄,你有錢嗎?」
&珠啊!」曹嚴華激動地唾沫星子四射,「三三兄,我,你,還有妹妹小師父,紅砂妹妹,我們都有珍珠,入股好了,算我們的共同產業,飯莊名字就叫『鳳舞九天』!」
他雙手展開,字字停頓,那架勢,鳳不舞九天他就要舞了。
一萬三嗤之以鼻,曹嚴華這起名的水準,比炎紅砂也好不了多少。
倒是一直不聲不響的木代說了句:「我覺得行,可以啊。」
說的時候,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托著腮,聲音也低低的,像是徵詢羅韌的意見。
羅韌伸手摟住她:「行,到時候分紅,給你雙倍的。」
曹嚴華嫉妒,問:「那要是虧了呢?」
羅韌說:「虧了木代也有,我補貼。」
太同人不同命了,曹嚴華惆悵地想著:我也想要個男朋友。
既然多數人支持,一萬三就得認真考慮這事兒了:「也行,分散風險嘛,你可以讓富婆多投資點,她有錢。」
&婆」,是他被迫加入微信群「鳳凰別動隊」之後,對炎紅砂的專稱。
曹嚴華曾經勸一萬三對紅砂妹妹客氣點,也曾發出疑問:白富美不是三三兄的一貫追求嗎?怎麼對紅砂妹妹,就這麼刻薄呢?
一萬三的回答是:「當時我要早知道她有錢,我肯定對她客氣,那時不是不知道嗎,轉過頭再對她獻殷勤,反而被她瞧不起。索性就這麼著了,追不到白富美,踐踏一下也是好的。」
……
總而言之,開個飯莊,原先只是鄭伯的一個想法,但是經過了這麼一來二去之後,轟轟烈烈地開始……落地了。
***
鄭伯給羅韌看中介推薦的幾個店面的位置,地段都還不錯,羅韌對鄭伯很放心,完全放權:「你決定就行。」
說話間,出到門外,做了個活動筋骨的伸展姿勢,小院盡收眼底,不知道一萬三在陪聘婷玩什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
羅韌喃喃:「我真是奇怪,聘婷為什麼要管一萬三叫『小刀哥哥>
鄭伯哼了一聲:「那是因為,就算腦子不清楚的人,心裡也是有數的。誰對她好,誰就是她的小刀哥哥!你從前對聘婷是真好,現在呢,心思不知道都用到誰身上去了。」
對沒能把聘婷和羅韌拉郎配成功,鄭伯始終是耿耿於懷的:「這兩天怎麼沒見木代?吵架了?」
他的臉上充滿了樂於見到兩人吵架的幸災樂禍。
都半大老頭子了,還這么小孩兒心性,羅韌啼笑皆非:「她去昆明領工資了。」
***
工資發放,網上銀行操作,幾個步驟的事兒,她偏要千里迢迢去昆明領。
一聽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領工資是假,順便去玩一遭才是真的,羅韌隨口說了句:「要麼我開車送你去。」
&要不要,那多麻煩,我買張車票去就行。」
這有什麼麻煩的,怎麼看起來,像是故意撇開他似的?
羅韌故意堅持:「不麻煩,車加滿油就行。」
木代還是不願意:「你沒有事情要做嗎?男人嘛,不要為這種小事忙,忙你自己的大事去。」
一臉的嫌棄勁兒,說的他好像不務正業,而她的「領工資」是什麼利國利民的大事兒似的。
羅韌索性問的直白:「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吧?」
木代不吭聲了,過了會,期期艾艾:「談戀愛嘛,不要整天待在一起,大家都得有點空間……」
空間?
羅韌恨的牙痒痒的,他們什麼時候「整天待在一起」了?彼此的空間都能賽馬了,她還要空間!
你不仁,我也不義,得,愛去去!
***
同一時間,木代在陪炎紅砂練功。
這個宅子所在的位置真好,鬧中取靜,早晨的風涼涼的,卻吹得人很舒服。
木代低頭往井裡看,炎紅砂在下頭一米多處,抱著垂下的繩,不爬上來,也不往下去,就那麼盪悠悠的,見木代看她,還「呃」一聲,頭一歪,舌頭伸出老長,跟吊死鬼似的。
木代沒好氣,搬過立在邊上的井蓋,作勢要把井口蓋上。
&別,木代。」炎紅砂趕緊恢復正常,腳在繩子上纏了幾下,以便身子掛的更穩些,「雙重人格多好啊,我覺得挺酷的。」
木代悶悶的:「你不懂。」
炎紅砂說:「這種事情,就看你怎麼看吧,悲觀的人呢就要死要活的,覺得自己有病。但是樂觀的人呢……」
&觀的人怎樣?」
炎紅砂一臉的熱切:「你不覺得像超人嗎?平時你都是你自己,關鍵時刻,就有個更強的自己來保護自己!」
木代瞪了她一眼,隨手從上頭推了一把井繩,炎紅砂抱著井繩,像個秤砣一樣盪悠悠。
她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就算是有雙重人格,她沒幹壞事,沒害人,這麼多年才出現一次,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嘛?」
木代像是問她,又像在問自己:「如果我告訴羅韌,會怎麼樣?」
&很高興吧,」炎紅砂繼續晃蕩,「這就相當於交了兩個女朋友,男人嘛,都開心的。」
木代嘆氣:「你的腦子裡,裝的都是下井摸上來的石頭。」
炎紅砂得意洋洋:「那我的腦子可就值錢了,下井采寶,摸上來的可都是寶石。哎,木代……」
她仰頭看木代:「爺爺跟我說,他老了,眼睛會越來越壞的,所以他想趁著還能看得見,做上一票收官。你加入嗎?」
木代沒聽進去。
前院的早飯香氣飄了進來,香甜的,糯鹹的,裹著風,吹的一絲絲一縷縷,吹的她整個人都惆悵起來。
要是告訴羅韌了,會怎麼樣呢?
***
華燈初上。
羅韌信步走過沿街的水道,很多酒吧的夜場已經提前開始了,趕場的駐唱歌手抱著吉他,在露天的台階上坐下,琴弦一撩,流暢的樂聲躍動而出。
會唱傷感的歌、愛情的歌、鄉愁的歌、狂野的歌,這種歌,永遠不愁沒有市場。
鄭伯看中了一家店面,把地址給他,讓他務必看看。
也好,就當是在閒逛了。
離著酒吧和他的住處其實都不是很遠,可他從來沒來過,可見他在這古城的生活,是多麼地來去匆匆。
地方很好找,因為一眾燈光通透的店面之間,只有這一處是黑的。
走近了看,這是一家已經關閉的店,雖然大部分的家具已經搬走,但透過落地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看出這店的前身是家甜品店,因為還有桃心形的貼紙粘在牆上,密密層層的。
羅韌掏出手機照亮,看到最挨邊牆的一張寫著字。
&你這個渣男,現在的我你愛理不理,將來的我你高攀不起!」
似乎能夠看到一個姑娘怒氣沖沖落筆的樣子。
羅韌笑起來,這世上,除了少數特別通透的,多數人兜兜轉轉,轉不過愛恨二字,不過,不墜志氣就好。
他回過頭,看了一下周邊的店鋪。
賣什麼的都有,燒烤小吃店、銀飾鋪子、民族服飾、假的做舊古玩、東巴風鈴,明信片。
羅韌在一家店前駐足。
這店的名字叫「奩艷」。
有一種店,氣場天生不同,隔著十米之外,都能感受到生人勿近的冷冽意味,又像是vip會館,對普羅大眾,布置的每一個細節,都好像在說:有錢都未必能進來,你還得有品。
&艷」就是這樣。
在一眾白熾燈的店面之間,它打暗光,暗得讓人呼吸都不由一輕,落地的玻璃窗內,先看到薰香,一隻精緻銅鶴,亭亭立在盤上,鶴喙處一縷隱隱煙氣,繚繞而上。
果然,一推門,就聞到淡淡檀香氣。
角落裡坐著一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子,穿棉麻的寬鬆衫裙,垂著頭,正仔細穿手裡的珠子,那些珠子,比米粒的一半都要小,紅的是珊瑚,藍色是青金。
聽見聲音,她抬頭看了羅韌一眼,眼波沉靜地像潭水。
她精緻地像畫的一樣。
羅韌的目光落在邊牆的多寶格貨架上。
貨架都是古董,原先的多寶格,大戶人家拿來存書,到了這裡,每一格都鋪上精緻的黑絲絨,陳列孤品。
沒有一模一樣的,每樣都只一件。
標價是毛筆寫的,寫在小小一方香箋上,羅韌看的這一格,好像只是一抹綢緞的綾紅,標價>
一隻纖纖素素從後頭伸過來,手腕上兩個鐲子,一金一玉,輕碰生響,真正的金玉之聲。
她把那方綾紅綢緞展開,說:「這是肚兜。」
&時叫抱腹或者心衣,元朝叫合歡襟,這是絲綢做的,貼身衣物,不能粗糙。系帶掛過脖頸,後面兩根帶子束在背後,這緞面上貼繡的兩個人物,一男一女,寓意雙雙對對,圓圓滿滿。」
緞面上是貼繡,的確是一男一女,周圍刺繡的花團錦簇,精緻而又嫵媚。
羅韌問她:「為什麼上面的男女,面孔都是空白的?」
她清淺一笑,好像就在等他這麼問。
&為這是古時候未出閣的女子為自己做的肚兜,終於找到如意郎君成家之後,才會把空白的面孔繡上眉眼,寓意心愿達成。」
她把肚兜遞向他,綾紅色的綢緞鍍著暗光,愈發映襯得她膚色白皙。
&以送給你心愛的姑娘,讓她補繡出男女眉眼。當然……」
她手指捻動,往回輕攥,絲緞上立時憑添出好些褶皺。
&是還沒有,那就算了。」
&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