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彎彎的上弦月清冷而皎潔,灑落的淡淡銀輝籠罩住了遼東烏桓的部落營地。
平時早就寂靜下來的營地今晚卻很熱鬧,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女人們忙著做飯,男人們則刃磨兵器或者整理弓箭,為即將到來的出征做著準備。受到大人的影響,一群孩子也沒有睡覺,而是帶著狗在營地里追逐嬉戲,歡鬧聲不時傳來。
距離庫爾納王帳七八百步開外的山腳下,建造著一排木屋,大約有四五十間。這裡通常作為漢人行商居住的客棧來使用,公孫續實在不習慣住帳篷,庫爾納也沒勉強,就把他和帶來的『商隊』全都安置在這裡。
公孫續居住在最中間的木屋裡,此時他正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喧譁熱鬧的營地,準確地說,是看著木屋左側前方百步之外的一頂大帳篷。那頂帳篷看起來除了稍大一點之外,和周圍的其它帳篷並無差別,不過門口懸掛的一面旗幟卻表明了這裡居住的是鮮卑人:旗幟上繡著一隻馬鹿,和當初丘力居大纛上的那隻馬鹿十分相似,不過卻多了一雙銀色的翅膀。
帳篷外站著兩個鮮卑武士,他們穿著鮮亮的盔甲,腰身挺直,目不斜視,一看就是精銳之士。裡面居住的,就是那個孩童烏果子口中的『鮮卑貴女』。
閻柔已經向庫勒打探了消息,不過庫勒也不知道此女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她名叫爾玉,喜歡漢人服飾,這次是經過此地去幽州辦事,具體做什麼也一概不知。公孫續得報後只能暗罵庫勒一聲『白痴』,只顧著購買昂貴的絲綢做衣服討好爾玉,卻連對方的底細都弄不明白,好在此女去的是幽州,想弄清楚她的底細和來意並不是很難。
寒露深重,稍有微風就會感到寒氣迫人,公孫續不禁緊了緊衣領。
門外傳來公孫乙的聲音:「公子,再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啟程,該歇息了。」
公孫續揉揉臉頰,頭探出窗外輕聲道:「你也去歇息吧,天氣太冷,不必守在門外了。」
「喏,公子有事叫一聲便是。」公孫乙搓著手,進了旁邊的屋子。
公孫續伸手準備關窗的時候,猛然想起來屋裡還有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於是關閉了左半邊窗戶,右半邊虛掩用一根短棍撐著,留了一個巴掌寬的縫隙。做完這些,他走到鋪著一張柔軟虎皮的床榻邊上,看了看床邊桌上的油燈搖了搖頭,靴子都沒脫就躺在床上,拉開厚厚的褥子蓋在身上,不一時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叮!不知過了多久,窗戶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是窗戶被風吹的碰撞了一下。公孫續猛然驚醒過來,一把抓起床邊的腰刀,一個跟頭翻滾下床的同時順手打滅了油燈。剛才這個聲音,很像是他前世遇見過的吹箭射中木頭髮出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公孫續發現並無其他異常,他納悶地皺皺眉頭,貓著腰躡手躡腳湊到窗戶前,透過縫隙向外觀看。
這一看才發現,虛掩的這扇窗戶外面釘著一根五六寸長的鋼針,上面扎著一小塊白布條,隨著微風飄拂不定,上面依稀有幾個黑色的字跡。公孫續並未因為伸手去取,他警惕地向外觀望了好一會兒,發現四周一切都很正常,旁邊屋子裡其他人的鼾聲此起彼伏,這才揮刀割下一小塊衣襟纏在手上,打開窗戶拔掉那根了鋼針。
隔壁公孫乙被開窗戶的聲音驚醒,敲了敲牆壁問道:「公子,發生什麼事了?」
「無事,好好歇著吧,有事我會叫你們。」公孫續回了一句話,把那張白布條從鋼針上取下來,湊到火盆邊上借著微弱的火光打開一看,只見上面用漢字寫著『敢來相見否?爾玉』,字跡十分娟秀。
公孫續笑了起來,看來那個鮮卑貴女爾玉對自己並無惡意,否則的話絕對不可能署上名字。見還是不見?他一邊思索,一邊回到窗戶後看著爾玉居住的那座帳篷。
帳篷外的兩個鮮卑武士已經不見了,一個腰懸長劍,穿著紅色漢人武士裝的婀娜身影正望著這邊。看到公孫續露出半個臉,她向這邊招了招手,然後指了指木屋旁邊通往後山的小路,然後率先向那條小路走去。
公孫續收刀回鞘,摸著下巴目送爾玉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想了想還是叫醒了隔壁的公孫甲兄弟,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吩咐他們帶上強弩一起跟了過去。公孫甲兄弟把公孫續護在中間,三個人跟著爾玉向前走了三四里地,來到了一塊烏桓人存放木料的寬闊場地,爾玉正站在七八步外的一根粗木上,負手看著來路。
爾玉見公孫續竟然帶了人來,冷笑道:「久聞小侯爺勇武無雙,沒想到竟然不敢單獨來見我一個弱女子!」
公孫續笑了笑並未做口舌之爭,只是靜靜地看著爾玉。此女身材修長,皮膚在月色下猶如象牙般光滑凝脂,眉目極為小巧精緻,瓊鼻高高翹起,有點像公孫續前世日漫中的少女。
「看什麼看!」爾玉被看得心頭又羞又惱,幸好光線很朦朧,否則定然會看到她臉頰已經羞紅如血。
公孫續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美麗的姑娘半夜相約,又豈能不看個仔細?」
若是換了柔弱羞怯的劉寧兒,公孫續絕對不會如此調笑,不過這爾玉既然是鮮卑貴女,又半夜偷偷相邀,他當然沒必要照拂對方的面子。
「呸!」爾玉啐了一口,叫道:「好個登徒子!吃我一劍!」拔出背上長劍縱身撲來。
「退後,你倆不用插手。」公孫續喝止了準備上前迎戰的公孫甲兄弟,拔出腰刀大踏步沖了上去。
爾玉偷偷相邀顯然別有內情,而且公孫續從她的語氣中只聽到羞惱之意,並未感覺到半點殺意,因此不敢讓公孫甲兄弟上去動手,生怕他們收不住手傷了此女,又怕他們技不如人反受其傷。
眨眼間二人就衝到了一起,爾玉手中長劍一抖,直刺公孫續的右肩。她的劍長四尺,形狀大異於常見的寶劍,劍身很狹窄,只有一指半寬,劍尖十分尖銳。
這一劍速度極快,公孫續心裡卻更加篤定爾玉對自己並無惡意。用這種類似於前世西洋劍的細劍和人格鬥,在兵器上會吃很大的虧,因此取勝之道就在於速度和攻擊部位,一般來說都會直刺要害,爾玉卻攻擊他的肩頭,顯然並無殺心。面對這一劍他並不躲避,左肩用力一蹬地面,右手刀猛然劈出,試圖用蠻力擊飛爾玉的長劍。
爾玉冷哼一聲,刺到中途的長劍忽然撤回,腳尖一蹬地向後退開幾步,待得公孫續收刀回撤,她又忽而衝上,刷刷幾劍飛速刺出,每一劍的目標都是公孫續的肩頭。每當公孫續出刀格擋的時候,她都會迅速後退,瞅准公孫續回刀的空隙再次攻擊。一時間只見她的身影猶如穿花蝴蝶一般在月色下翩翩起舞,明明施展的是傷人的劍法,看起來卻像是在跳一種姿態優美的舞蹈。
公孫甲兄弟都看傻了,他倆心裡都驚懼不已,若是換了自己上去,只怕很難抵擋得住啊!
公孫續並不想傷了爾玉,因此始終採用一力降十會的打法,能避則避,不能避就直愣愣一刀劈向她的長劍,迫使她不得不收劍回撤,卻並不主動進攻。因此場面上看起來爾玉占了上風,連番攻擊打得公孫續沒有還手之力,其實卻連公孫續的衣角都沾不上。
如此鬥了二十幾招,爾玉也發現了公孫續在讓著自己,虛晃一劍後退了幾步,啐道:「呸!好個無恥的傢伙,只會仗著自己力大欺負人!」
公孫續微微一愣,爾玉的語氣並不兇狠,而且這句話與其說是在責備他,還不如說是在撒嬌?這可真是奇哉怪也,一個素不相識的鮮卑貴女,怎麼會表現得如此古怪?
爾玉見公孫續不說話,舉起長劍晃了晃,叫道:「喂,敢不敢不用蠻力打一場?」
公孫續笑著搖頭:「還是算了吧。」
爾玉怒道:「你竟敢看不起我?」
「好吧,姑娘請先出手。」公孫續嘆了口氣,
爾玉冷哼一聲,忽而劍交左手,閃電般一劍攻向公孫續的右胸,速度竟然比剛才快了有七八成!
公孫續吃了一驚,不敢再像剛才那樣用蠻力抵擋,迅速向後退了兩步。
爾玉得勢不饒人,猱身上前,一劍快似一劍,狂風暴雨般攻擊公孫續的右胸部位。
公孫續手中刀舞動的水泄不通,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眨眼間刀劍就相撞了十幾次。
公孫甲兄弟在一邊震驚的瞠目結舌,二人對視一眼,忽然齊齊打了個冷戰——如此迅捷的攻擊,若是換了他們處在公孫續的位置,只怕最多能撐三五劍就會血濺三尺!他們不怕死,可是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戳成篩子,那就死的太憋屈了啊!
公孫續看似被動其實卻穩如泰山,爾玉的長劍始終不能沾到他一片衣角。
爾玉連續刺出二十幾劍之後,力道有些衰竭,出劍的速度稍稍慢了一點。公孫續長笑一聲,趁機轉守為攻,手中刀游龍般劈出,一刀斬中了爾玉長劍的劍脊。
咔嚓!長劍應聲而斷。
爾玉一愣,正要閃身後退,公孫續已經欺近身前,腰刀刀背橫著抵在了她的脖子附近。
「你贏了!」爾玉大聲開口認輸,不知為何語氣中卻帶著濃濃的喜悅。
「哈哈,勝之不武。」公孫續大笑著收回了刀。
「哼!臉皮真厚!」爾玉翻個白眼,問道:「剛才你用的是什麼刀法?」
「八卦刀。」公孫續笑著回答,他前世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學這種防禦性極好的刀法。
「沒聽說過」爾玉蹙著秀氣的眉毛,想了半天搖了搖頭,隨即展顏笑道:「能教教我嗎?」
爾玉這一笑猶如白蓮花開,朦朧的月色下更見嬌艷,別說是公孫甲兄弟,就連公孫續都為之失神。見到公孫續緊盯著自己看,爾玉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公孫續很快回過神來,退開兩步收刀回鞘,笑道:「給一個教你的理由。」
「理由啊」爾玉拋掉手中的斷劍,食指頂著下巴,眨眨眼想了一下,笑道:「用一個鮮卑人的秘密交換你的刀法行不行?」
「行啊!」公孫續慨然答應,心裡卻提起了警惕。
爾玉湊近公孫續,悄聲道:「鮮卑人現在的大王和連根本無法駕馭檀石槐留下的一群老臣,軻比能、素利和步度根三個大王掌握了多一半權力,和連的命令只能在彈汗山才有效力。和連不甘於做傀儡,想在今年的祭天大典上伺機擊殺軻比能三人。」
公孫續心頭一震,正如爾玉所說,鮮卑人如今算是四大勢力並行,這其中又以軻比能最強最得民心。若是和連真的能殺掉那三個人,不,只需要殺掉軻比能,鮮卑人的又一場內戰在所難免。
問題是爾玉的話值不值得相信?就算她是個鮮卑貴女,又怎麼可能知道如此隱秘之事?
爾玉似乎看出了公孫續心頭的疑慮,她輕笑道:「再告訴你個小秘密,我可是和連的外甥女呢!」
「什麼?」這下子公孫續徹底震驚了,爾玉竟然是和連的外甥女,那她做的這些事又是何居心?
「放心放心啦」爾玉忽然在公孫續臉上輕輕啄了一下,嘻嘻笑道:「我絕對不會害你的,至於原因暫時不告訴你!」
公孫續摸著剛才被碰過的臉頰,只覺得腦子完全不夠用了,剛才還打打殺殺的,怎麼一下子轉變的這麼快
爾玉向後退了半步,臉色肅然道:「鮮卑人的祭天大典十二月初九在彈汗山舉行,屆時軻比能他們肯定會帶著重兵前往,你要是去的話,一定要多帶些兵馬,若是能一舉除掉軻比能三人,再把和連掌控在手中,整個鮮卑部落都會成為你手中鋒銳的箭頭!」
「為什麼?」公孫續皺著眉問道,他根本無法理解爾玉的真實意圖,對她說的話也半信半疑。不過彈汗山遲早要走一遭,一旦解決了塌頓和烏延,幽州最大的威脅就是鮮卑人,幽州軍想要南下無論如何要先穩住鮮卑人。
「嘿嘿,很快你就會知道的!」爾玉並未釋疑,輕輕打了個哈欠,「好了,我先回去歇息了,明天一早還要回彈汗山呢。」
「回彈汗山?」公孫續一愣,「你不是要去幽州嗎?」
「哈哈」爾玉掩嘴一笑,問道:「庫勒那個傻瓜告訴你的吧?我不去幽州了,原因還是不告訴你」
「好吧,隨便你。」公孫續無奈地搖搖頭。
「我走了啊,記得早點來彈汗山看我!」爾玉拍了拍公孫續的手背,仰頭對著一棵樹上叫道:「菊子,我們走。」
嘩啦!一棵常青樹上樹枝響了一下,一個穿著黑衣的瘦弱身影飄然落地,向公孫續深深鞠了一躬,跟在爾玉身後向來路走去。
公孫續張大嘴看著菊子的背影,直到爾玉和菊子走出十幾步遠,他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趕緊大聲問道:「爾玉姑娘,菊子是不是倭人?」
「咦?」爾玉回過頭,訝然道:「你還真是見多識廣啊!沒錯,她確實是倭人。」
公孫續用力揉著自己的額頭,這個時候倭人怎麼會出現在彈汗山?這實在讓人無法置信,但是卻又是事實!
爾玉揮了揮手:「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沒有的話我真走了啊!」
公孫續不假思索問道:「最後一個問題,菊子是怎麼來到彈汗山的?這個問題現在就告訴我答案!」
「嘻嘻,好吧,告訴你啊,她是我的外公檀石槐抓來的倭人奴隸後代。」
「啊!檀石槐從哪抓來的倭人?」公孫續不知道第幾次感到無法置信的震驚了。
「等你到了彈汗山就知道了。對了,記得給我找一把寶劍啊!」爾玉並未接著回答他這個問題,揚了揚手帶著菊子消失在林子裡面。
公孫乙一個箭步蹦過來,急吼吼的問道:「公子,那個爾玉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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