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午後,襄邑縣城內,一座平房小院內,午睡方醒的蔡邕,見了首席高徒顧雍灰頭土臉的頹廢樣,不由盤問起這兩天的異常。
顧雍倒也實在,並無隱瞞,一五一十說了。
蔡邕聞言,微微皺眉,放下面前的書卷:
「唉……元嘆,你怎能如此魯莽行事,讀書人的事兒,就算是冒名偽作,也不至於明火執仗去跟人理論,你這幾年的養氣功夫都修到哪裡去了?」
「這《孝義錄》我也看了,文辭是粗鄙瑣碎了些。然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文者所以載道也,能使市井俚俗明其理,孝義之道播於傖夫俗子,此書目的也就達到了。子曰有教無類,於我又何辱之有?淡泊處之也就罷了。」
顧雍心裡也覺得委屈。他也不是想傷人,本意就是去理論,只是發現李素不是普通的良善書生,而是帶著不少武夫隨身。顧雍明知自己的隨從打不過,要是武力上不做準備,萬一被李素的人反揍了呢?這才請了個本地有名的遊俠保鏢見機行事。
他覺得自己也沒招呼典韋先動手,明明是對方那紅臉長髯的壯漢先挑明了話、覺得讀書人嘰嘰歪歪,才過了幾招。
估計典韋就是為了不退定金才裝模作樣出手的!反正最後也出工不出力沒打出傷亡。
而且漢朝人太講究尊師和孝道,有事弟子服其勞。
這次恩師返鄉,他作為蔡邕在吳郡設學所收諸弟子中、學問人品最受師傅賞識的一個,他家錢財又多,才代表其他師兄弟護送恩師北返。要是遇到了冒名恩師的事兒不聞不問,回去他也不好向其他師兄弟交代。
這種事情很沒面子的,會被嫉妒他的師兄弟指指點點留話柄。
罷了,就認了這個虧吧,人在江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
領受了一會兒蔡邕的教訓之後,還是蔡琰跑出來說合:「爹,師兄也是維護您,本意不壞,所幸雙方都沒傷到人,便作罷了吧。」
雙方趁機住口。
蔡邕在院中彈了會兒琴,便也漸漸忘了這事兒,心中如是想道:「回到陳留也有七八日了,再歇幾日,便讓元嘆回吳郡。這一路讓他奔波護送,也辛苦了。」
蔡邕已經丟官下野整整十年,這十年一直隱居吳郡收徒育人。
一直到兩年前,也就是中平二年,隨著天子徹底解除黨錮,他才可以比較便捷地自選是否回故鄉陳留。只是在吳郡住得久了,也習慣了那裡的生活,當地徒弟又多,他才沒捨得立刻返鄉。
但是去年年底,南方也爆發了賊亂——長沙賊區星作亂,朝廷任命孫堅為長沙太守負責討賊,至今還沒徹底剿滅。
這一場兵亂,著實讓蔡邕認真思考了一下前途。原先他一直以為南方是躲避兵亂的好地方,天下雖亂卻也始終是北方亂。
區星的崛起,改變了他的想法。吳郡雖跟長沙距離很遠,但會稽前些年可是爆發過許昌父子反叛的。如今在吳會一帶頗有威望的孫堅去了荊州,誰知道吳會會不會不穩。
所以思前想後,蔡邕在吳郡過完正月,二月份起就啟程北返。他家都是文人、女眷,走走停停,賞玩風光,行程緩慢,一路竟走了將近兩個月,直到四月初才抵達陳留。
蔡邕本意是回故鄉圉縣,但顧雍勸他說圉縣交通不便,不如就在襄邑安頓下來,反正也就隔了幾十里地。
襄邑瀕臨睢水,遇到點事兒可以直接上船抵達官渡、酸棗,下船後就可以直接進虎牢關,那是最安全不過的。
自從中平元年黃巾賊起,至今還沒見過哪路亂賊能攻破虎牢關威脅到京畿重地呢。
蔡邕一想圉縣老家的房子也幾十年沒住了,估計破敗不堪,就從諫如流,在顧雍的贊助下,於襄邑縣城內另弄了座院子。
過幾天,等蔡邕徹底重新適應了陳留這邊,顧雍還是要回老家的。
……
蔡邕在院中彈了會琴,約莫小半個時辰。
院外有訪客叩門,蔡邕的家僕過去問了來路,入內通報,說是中山李素來訪,專為之前顧雍指證著書冒名一事而來。
蔡邕既然知道前因後果,倒也沒覺得對方來的突然無禮,直接吩咐開門。
李素帶著四個親兵,提著禮盒入內,而關羽和典韋都留在門口,沒有進來。
關羽是不喜歡跟名士打交道,會覺得彆扭,才堅持不進來。寧可在推禮物來的牛車上睡大覺。
顧雍聽到有訪客,也匆忙從廂房出來,發現是李素,有些尷尬,就一聲不吭站在蔡邕身後。
李素也不客氣,跟蔡邕拱拱手,直接挑明來意:「《孝義錄》冒名之事,不知蔡公是否已經知曉?久仰蔡公之名,不期在如此境遇下邂逅,素深感遺憾。
那事本是鍾繇所為,素也確有默許放縱之嫌。不過我們如此行事,也是為了宣揚善行義舉,牟利並非本意。今日便以多售《孝義錄》所得之利,置辦賠禮,以示公心。」
說著,他一揮手,親兵立刻打開禮盒,第一個只是鹿脯、美酒,分量倒是不少,不怎麼值錢,但讀書人表示尊敬一般都得準備這些。
後面一個才是值錢貨,放了一套玉器,以及十枚金餅。
哪怕《孝義錄》因為冒署了蔡邕之名多賣出去十萬卷,這份禮物也不算虧心了,何況如今才賣出去四五萬卷。
金餅少於十枚,禮盒都擺不大氣,不整齊,對於李素這種略微帶點強迫症的來說很不舒服。
「君子言義不言利!此事我本就沒有計較,你拿錢是什麼意思?」蔡邕微微變色,這不看不起人麼?
李素誠懇頓首:「絕非以利誘蔡公,只是使蔡公見證我此前默許之舉,並無牟利之心。蔡公若是不願此物污濁了清名,我也可收回金餅,異日以蔡公所著道德文章,刻印十金之數,廣為散發。」
這個條件著實讓蔡邕微微動容,扭過頭去,清高辭讓道:「那是你的事,這金餅我不能收。」
李素一撇嘴,親兵就拿走了金餅,只留下鹿脯美酒和玉器。
蔡邕鬆了口氣,這才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面前這個年輕人,不僅是朝廷重臣的屬吏,也是如今頗有手腕的書商、還是發明雕版印刷術的傢伙。
李素的身份太多了,讓初見他的當世大儒文豪,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對。
然而,就在蔡邕以為擺出了足夠清高、能夠占據主動權的交談位置之後。
沒想到李素卻是步步緊逼,一點都不跟他客氣,下一句話就直接讓蔡邕頗感壓力:
「既如此,不知蔡公賦閒這些年,可有甚傳世之作、配使我刊印?素雖久聞蔡公之名,深知蔡公早年受十常侍之排擠、黨錮之牽連,不得為官。
但自中平二年以來,黨錮已遲,蔡公卻遲遲不思報效朝廷,也不著書惠及萬民,素深以為惋惜。」
這句話著實如同利劍,讓人無法迴避,蔡邕顧雍聞言,都瞬間變色。
李素也著實是不按套路出牌了。他前世穿越之前,也看過不少穿越,別的位面的主角,到了蔡邕面前的表現,著實可謂舔狗,只為饞他女兒的身子。但李素每次看到那種情節,就嫌惡跳過,覺得不過是吊絲意淫罷了。
他上輩子就是有智商有閱歷的人士,怎麼可能代入得了那種無知舔狗呢。
所以他這次來找蔡邕,定位就是四個字:相互利用。
不管將來是什麼身份利用,是否可能要先蹭流量假裝師生關係,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李素絕對不會為了女人當舔狗。哪怕對外看上去他尊敬蔡邕,實際上他才是那個提線提供核心競爭力的。
如果蔡邕在學界的名聲不能為他所用,他還是可以扶持其他備胎的。
他的底氣,就是後世接受的頂級精英外交官教育中的「正統論」學識。
以及他如今已經通過他的文辭、言論,為朝廷立過大功這個事實——羌渠單于肯出兵幫助漢室,就是他李素的功勞,這個功勞是擲地有聲的,不怕跟當今任何文人比實打實的貢獻。
為了快刀斬亂麻,還是速戰速決擺明合作姿態的好。
他此言一出,蔡邕還沒說什麼,顧雍先沉不住氣了,他直言不諱地說:「宦官當道,縱然朝廷解除黨錮,但我恩師與宦官素來結怨甚深,豈能復出為官徒惹羞辱?
恩師這些年在吳郡授學,蒙其惠者多矣。文章亦多有著述,只是恩師低調,不曾示人傳抄。爾輩雖創些許雕蟲淫巧之技,倒也使書籍便於傳播。然於立德立言又有何功績、文章著述又有何創見,敢出此狂言?」
李素聞言,不禁哂笑:「顧兄怕是久居吳郡,不知朝中時事吧——某有何功?你若是聽聞天子明詔、劉幽州表章,便不會有此一問了。
大將軍何進勸誘南匈奴羌渠單于率兵勤王,羌渠單于遷延不動,我為劉幽州設書一封、陳明利害,使羌渠單于即日幡然出兵,劉幽州以此功表我秩六百石,天子明詔亦以此功特赦免我修宮錢。
大丈夫讀書,當觀其大略不求甚解,至於尋章摘句,則世之腐儒也。當此國難之際,使天下人心安寧、四夷穩固,才是大丈夫所當為。顧兄以為我學以致用之能如何?」
一直淡然看著弟子試探的蔡邕,這才正色直身:「原來李賢侄竟能以利害說服羌渠單于,此功雖不及蘇武、班超,卻也非同小可。老夫失敬,莫非賢侄所修學問,乃是以縱橫術為主?不知師從何人?」
蔡邕也是沒辦法,哪怕一開始不想太搭理,等李素把說服羌渠單于的功勞擺出來,他也只好改容待之。
畢竟無論你的立場是朝中哪一派,以文辭幫助漢人搞定胡人,那都是無差別的文治大功,別的文人想輕視你都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