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要了一壺酒,司馬懿攔住他。
「現在的時局,可不該喝酒。」
曹真擺擺手,讓跑堂的把酒拿走,他心情煩躁的說,「子桓讓我遇事不決問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喜歡你,覺得你這等讀書人迂腐,但不得不承認,你比我宗室中人都更聰明,從交州歸來,能死裡逃生,也正說明了這點。」
「看來…」司馬懿為曹真倒上半盞清水,「曹將軍是遇到難題了!讓我猜猜,如今襄樊局勢大好,文遠將軍又剛剛寄信回來,定然是丞相要放了那女醫者卓榮,此事惹得子丹兄不悅了。」
「還是被你猜到了。」曹真嘆出口氣,「丞相與文和交談,竟提及昔日董卓若把貂蟬贈於呂布,如今天下的時局就不一樣了,丞相還是被說動了,心軟了,要放了那卓榮,還派我將他送回八公山。」
說到這兒,曹真咬牙切齒,「這都是什麼事兒?且不說這卓榮的身份,單單她救了凌統這一條…」
曹真仿似想到了什麼悲痛的往事:「那凌統可是一把火把淝水大營燒了個精光,多少我大魏勇士死在他的手上,單單我所部就有超過千人,還有這卓榮…假意為關羽刮骨療毒,實則騙了襄陽城,殺了龐德將軍四個兒子,我曹魏三萬新兵!此仇不共戴天!」
「這樣的一個女子明擺著與那關家四郎有牽連,丞相與文和軍師卻要放?怎麼能放?憑什麼放?幾萬我大魏將士的命都白死了麼?」
「偏偏我去細問,他們就回我說什麼『放了!放了?』這到底還是放啊!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一提到這個,曹真就氣不打一處來,罵罵咧咧的,將面前碗中的水一飲而盡,覺得沒味兒,又想起非常之時,不能喝酒,只覺得憋屈至極。
反觀司馬懿,他心思急轉,目光微微的眯了一下,不過很快,他的眼睛又舒展開來,像是已經從曹真的言語中,想出了主意,找到了答案。
「子丹,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曹真瞥了司馬懿一眼:「子桓讓我有事兒問你,不是聽你放啞屁的,有屁快放!」
曹真的語氣,司馬懿一點兒也不介意,一貫如此,他都習慣了,他依舊淡淡的說:「子丹,你方才說丞相與文和軍師都提到了『放了!放了?』這兩個字?」
「是啊,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這第一個放了是肯定句,意思很明確…子丹兄必須得將卓榮給放了,還得派人送往八公山。」司馬懿開始解析:「不過這第二個放了,既是疑問句,那就耐人尋味了…」
這…
司馬懿一邊說著一遍故弄玄虛起來,曹真急了,連忙問:「你特麼能不能有屁一次性放完。」
「能,能…」司馬懿繼續和顏悅色,「你想啊,第二個『放了』是反問的語氣,拆解一番,其意思嘛,怎麼能這麼輕鬆的放了呢?」
司馬懿的語氣更添一絲不苟:「丞相何許人也?寧教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賈詡賈文和何許人也?當世毒士,一言亂天下!他們都這麼刻意的語調上揚,用疑問句來說這個『放了』,那豈只是字面意思,深意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曹真越聽越繞,越聽越急,他豁然起身,「你能不能說人話,你再這麼繞彎子,我打你了…」
說話間,曹真已經攥起了拳頭。」
司馬懿一邊擺手,一邊道:「我必須得給你講清楚,既是疑問的語氣,那丞相與文和軍師便是不想放卓榮,但礙於張遼將軍如今統籌襄樊兵馬,又不敢直接下令採取手段,生怕激怒了他,再加上…」
司馬懿直勾勾的望向曹真,「丞相為何派你去護送卓榮?那麼多文武,為何偏偏調你曹子丹呢?難道丞相不知道你嫉惡如仇,不知道你最欲致那卓榮於死地?」
「所以說…丞相與文和軍師的目的並不是真的放了那卓榮,他們是讓你想辦法,既除掉卓榮,又要做的乾淨漂亮,不露出絲毫痕跡!子丹兄,你品,丞相與文和軍師的話,你要細品!」
這一刻的司馬懿展現出的是比賈詡還能忽悠的能力。
他越說語速越快,語氣越是篤定,直聽得曹真是一愣一愣的,完全被代入了司馬懿引導給他的邏輯當中。
一時間,曹真陷入沉思,他開始了細細的琢磨。
十息,二十息,三十息…
一百息!
足足百息的時間,曹真方才明悟,他一敲腦門,恍然大悟一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就說嘛,丞相怎麼可能真的放了這卓榮?很明顯嘛,她就是那關家四郎的人,怎麼能放虎歸山呢?」
等等…
說到這兒,曹真恍然間又察覺了什麼,他又搖頭道:「不對,不對…你說的這不對!」
「哪有什麼辦法既能除掉這卓榮,又得做的隱蔽,還不能讓文遠將軍猜忌,我要能有這本事,我哪還叫曹真?我直接改子『曹子房』了,這…這不為難我麼?」
曹真距離被忽悠「瘸」,就差臨門一腳了。
司馬懿思維敏捷,他仿佛早已預判到曹真會這麼說,當即迅速的補充道:「其實這事兒很簡單,哪需要什麼張子房?只需要子丹兄將護送卓榮赴八公山的消息泄露一點點出去,泄露給合肥城的孫權…」
「我可聽聞,孫權就要處置凌統凌公績了,這種時候…孫權得有多痛恨這位華佗的女弟子呢?」
這…
隨著司馬懿的話,曹真先是凝著眉,然後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冥想。
曹操與賈詡設計陷害凌統,這事兒是曹真去辦的,他自然一清二楚。
那麼…這事兒就可以這麼算。
首先有個大前提,是孫權已經懷疑凌統與卓榮、張遼有勾結,曹操抓住卓榮是為了迷惑於東吳;
然後曹操啟用張文遠,這件事兒讓孫權自以為是的認為是識破了曹操的「詭計」,是曹操露出了馬腳;
再然後是張文遠在襄樊戰場的大方異彩,這也間接促使孫權要殺凌統;
原本,賈詡的毒計到這裡就結束了,好一招借刀殺人,曹操這邊不過是演了一齣戲,就將東吳最驍勇的少年將軍給殺了!
可現在…
似乎這齣戲還有後續。
曹真的眼珠子轉了轉,按照司馬懿的提醒,若是現如今,曹真放出話給孫權,說是曹操重兵護送卓榮回八公山祭祖。
那麼…孫權會怎麼想?
他一定還會深陷在那深刻懷疑的泥潭,然後憤怒之下,帶兵截殺這罪魁禍首卓榮…
這…這是一個完美的閉環。
嘶…
想到這裡,曹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既驚且喜的望向司馬懿。
司馬懿的話還在繼續,「人言丞相生性多疑,那孫權又豈不是多疑的心性?甚至…他可比丞相更嫉惡如仇!再說了八公山在淮南,淮南又不是只有大魏這一家!要殺卓榮何須子丹兄動手?只不過…這齣戲,就看子丹兄如何搭台了。」
說到這兒,司馬懿一邊為曹真倒水,一邊鎮定自若的接著說:「所以,如果是孫權截殺了卓榮?那文遠將軍會如何想?豈不是會對孫權恨之入骨?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如此一來,卓榮也死了,文遠將軍也仇視東吳,襄樊戰場的局勢也穩住了,子丹兄則是立下了這一大奇功,就是丞相與文和軍師都要對子丹兄刮目相看…」
瘸了…
司馬懿的話,已經徹底把曹真忽悠「瘸」了。
隨著「砰」的一聲,曹真一拍桌案,「子桓說的還真沒錯,論及腦袋瓜,三個我曹子丹綁在一起也比不過你司馬仲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當即曹真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司馬懿道:「仲達呀仲達,我發現我突然變得喜歡你了!哈哈哈哈…怪不得子桓如此喜歡你,哈哈哈哈…你這腐儒還真是讓人喜歡哪!」
曹真笑的已經手舞足蹈了。
反觀司馬懿,他也附和著微微的笑,「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子桓…」
嘴上這麼說,可透過這笑容,他的心底卻是波濤涌動,暗流涌動。
司馬懿在暗想:
——『關雲旗啊關雲旗,一個卓榮,足夠把張文遠從襄樊戰場的心臟,調回至淮南戰場…成為征討東吳的矛頭!』
——『這份功勞,足可以換到解藥了吧?也足可以讓我司馬懿恢復自由身了吧?』
這一刻。
司馬懿的眼眸中多出了幾許對自由的神往,他太嚮往了。
…
…
距離漢水以北的變故已經有三天了。
關羽帶著一行關家騎士自團山鋪殺出,一路殺至罾口川、鏖戰崗、余家崗…每一次殺戮,均是帶出一陣血雨腥風。
偏偏關羽化整為零,以兩百人為單位,彼此軍隊之間保持一里的距離,互相馳援,儘可能多的救援同袍!
關羽則是一馬當先,縱橫穿梭於戰場,如入無人之境。
那些原本以為徹底控制住漢水以北,尤自在追殺關家軍殘餘的魏軍,渾然沒有察覺到一支「幽靈騎士」正在無情的收割生命。
鮑三娘心裡無比震撼,因為在「公公」關羽的青龍刀下,幾乎沒有一招之敵,而更恐怖的是,整個關羽與親衛的配合,極其默契,猶如一個整體一般。
「這便是讓維之無比崇敬的父親麼?」
「好強…」
「維之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吧?」
鮑三娘看著關羽,心頭想著她那永遠離開了的愛人,她擦乾眼眶中的淚水,那握緊「鴛鴦鉞」的手都更添用力了幾許。
她要為維之殺掉更多的魏狗,既報仇,也雪恨——
不光鮑三娘,每一個救下的關家軍士,他們望向關羽那如神似魔的身影,也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兩天內的二將軍,仿佛殺神附體,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勇武,都要無雙,都要殺意瀰漫。
「如今的二將軍,怕就是呂布在世,也不是他的對手了吧?」
「這個自然!」
關羽不知道兵士們的想法,也沒空去理會,戰局太過糜爛,需要他救的同袍太多了,敵人也太多了,他的雙眼變得一片赤紅,充斥著嗜血的光芒。
青龍偃月刀本就是主殺戮,較之方天畫戟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碧綠色的刀鋒處還透著凶戾無比的煞氣,使人殺意滋生。
他的綠袍上已經沾染了上了太多魏軍兵士的血,再沒有一點點的綠色,就連那綠帽子也因為與血混跡在一起,而變得暗紅。
他整個人從上到下就像是一個沐浴在血海中的修羅,讓不少魏軍遙遙望見,都嚇破了膽。
「快跑…」
「那殺神來了。」
「怪物啊…」
「將軍饒命——」
慘叫、哀嚎聲還在蔓延,兩天內,關羽順手救下的關家兵勇都有超過兩千人,他的隊伍在慢慢的擴大,衝著原本關家軍那百里聯營的中軍大寨殺去。
曹操分析的沒錯,關羽不會去救偃城與新野。
一旦救了,那就證明他認輸了!
他一定會去反攻那百里聯營,他要重新奪回對漢水以北的控制,建立與襄陽城的聯絡。
這很難。
但,這也是唯一的一線生機。
…
…
偃城南一百里的中軍大帳,這裡原本是關家軍的主寨,如今是張遼臨時建立的指揮帳。
此刻,他的眼眸目睹著大帳中間的巨大沙盤。
上面將如今的局勢標註十分詳細。
——龐德與于禁各帶一萬兵圍新野。
——徐晃帶兩萬兵圍偃城。
——趙儼帶兩萬兵駐守樊城,曹仁帶三萬兵守住漢水西側…
如此以來,如今處於漢水西北方位的關羽,他的行動就被限制在一個狹窄的圈中。
而這份沙盤中,超過十萬的兵勇,他們由張遼直接統領,他們埋伏的位置就是在這百里聯營。
張遼原本正在與一干副將部署聯營的埋伏。
突然,一人匆匆跑進。
「張將軍,余家崗發現了關羽的騎兵,徹夜偷襲了張球將軍的營帳,張球將軍所部幾乎全軍覆沒,關羽帶兵繼續往東殺來…罾口川、鏖戰崗都有這支關家騎兵的痕跡,他們沿途殺退了我們不少兵!救了不少關家的殘餘…」
面對這兵士的稟報,張遼沒有一丟丟的意外。
關羽是誰?他就是單刀匹馬,那一樣能把這戰場攪動的風雲變幻,更別說他身邊還帶著一支親兵。
他的勇武、統率…足夠縱橫馳騁了。
不過…
張遼的手指向沙盤,按照那兵士提出的地名畫出一條線,繼而…張遼笑了,他感慨道:「果然,雲長的路線一如既往的是直奔這關家軍的主寨!」
說到這兒,張遼立刻吩咐:「傳令下去,各部無需去招惹這支關羽的騎兵,各部堅守各自的地盤,在約定的地點進行埋伏,雲長他早晚會進入這天羅地網之中!」
就在這時…
「報…」又一名探馬來稟報道:「密探已查明,關家軍陳震、潘濬兩名副將在秘密集結關家軍的殘部,已經集結了超過三千人,妄圖趁夜偷渡漢水。」
「消息可靠麼?」張遼補上一問。
「可靠。」探馬無比篤定的道:「是一個關家軍中投降的將領傳給我等的情報,他提議願以這三千關家軍士的性命做他效忠大魏的投名狀!」
此言一出。
「哈哈…」張遼笑了,一邊笑,一邊感慨道:「原來關家軍中還是有軟骨頭的!陳矯何在?」
「末將在?」陳矯拱手。
張遼接著吩咐:「這三千關家軍士的腦袋就交給你了,算是本統領送你的一份大功。」
陳矯拱手:「多謝將軍——」
陳矯退下後,張遼不放心又吩咐道:「將這條情報也報子孝將軍,讓他在漢水邊早做埋伏。」
「喏…」隨著一聲應喝,一名信使駕馬疾馳而去。
這時又有探馬來稟報道:「張將軍,剛剛密探傳回消息,那三千集結的關家殘兵中,還有兩名女子,似乎是關索的情人…名喚王桃、王悅!」
唔…張遼微微一怔,不過很快,他就回復了原本的表情,輕吟著感慨道:「世間,總是有那麼多的痴男怨女!」
說這番話時,張遼的心緒仿佛頃刻間飛到了九霄雲外,越過重岩疊嶂的群山,到了那壽春城的牢獄裡…
那裡也有一個女子,讓他張遼心心念念。
…
…
合肥城的衙署。
一處高台,夜色下,孫權頂著勁風登上了這高台,感受著愈發洶湧的江風,他那紫色的鬍鬚幾乎橫起。
他像是有心事…
「主公。」顧雍,這個東吳「顧陸朱張」,排位首席的大家族族長,他老胳膊老腿卻也勉力跟著孫權登上這高台。
「襄樊又亂了。」孫權當先開口…
顧雍頷首,「臣知道,不過臣要說,這襄樊亂的好…若是放任荊州再度擴大,若是我東吳再突破不了淮南,那早晚有一天,昔日的討逆少年也會變成將來的逆賊頭目!」
顧雍的話讓孫權沉吟了一下,他不露喜怒,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問:「那曹丕還在東吳吧?」
「在!」顧雍接著問:「主公是想見他?」
「不忙著見…」孫權那碧綠色的眼睛迷成一條縫,「若是這一仗曹操打贏了,那就不忙著見,可若是這一對關家父子頂住了壓力,又讓曹魏遭此一敗,呵呵,那孤就得見一下了。」
孫權的思路很是清楚…
荊州強則削荊州,曹魏強則削曹魏…
似乎這與魯肅定下的「聯劉抗曹」的理念有背,但現在的孫權已經感受到了關家父子帶給他的壓力。
在他攻下壽春之前,他不能放任這一對關家父子繼續做大。
看著孫權那深邃的眼眸,顧雍補上一問:「臣斗膽問吳侯,吳侯覺得這襄樊博弈,鹿死誰手呢?」
「不好說。」孫權感慨道:「我聽聞這一次的曹操出動了十幾萬兵馬,這麼短時間,籌集如此兵馬怕是後方一定空虛,曹操也是背水一戰…」
顧雍頷首,「也正為此,這突然殺出的十幾萬人的確打了關羽個措手不及,局面已經向曹操那邊傾斜了。」
「未必!」孫權展現出了一個國主該有的眼界,在那陰鬱的眼芒下,他沉吟道:「你難道忘了,那關雲旗…可不是第一次絕處逢生!」
這…
孫權的話把顧雍接下來想說的悉數給逼著吞了回去。
顧雍咽了口口水,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的確,這幾個月,關麟這傢伙創造奇蹟的次數有些太過頻繁了…
沉默,一時間,整個屋子變得沉默起來。
足足過了二十息的時間,孫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轉移話題問:「周循與呂蒙昨日傳來的消息,凌統該是今早被處死的吧?」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