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知府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沈桑寧神色鄭重,「而他們之所以要吃餛飩,是因為聽了一偏方,馬公子以為如此可以變成女子。」
知府聽得一愣一愣,隨即便是憤怒。
「知府大人,這齣偏方的神婆就居城外,那些女子受害與此人也脫不了關係,故作高深招搖撞騙,黑心黑肝。」
「裴夫人放心,本官會將人捉拿歸案。」
沈桑寧點頭,又講起,「馬年與李四勾結欲殺我一行五十餘人,而馬總兵以職位便利,欺騙士兵,構陷於我,我用了宣王令牌假傳命令,也是情急下不得已之舉,此事我亦有錯,裴家也會將實情上奏陛下。」
知府連連點頭,知道輕重,不管裴夫人的令牌是怎麼來的,也跟他沒有關係,他要做的,是將實情上報,將馬家罪行公之於眾。
至於裴夫人的人殺了馬年與校尉,那也是對方過錯在先,陛下亦會有公正的決斷。
想清楚後,知府又想起另一事,「馬總兵之死,與夫人可有關係?」
畢竟今夜與馬家有衝突的,就是裴夫人了,馬總兵剛好今夜死了,實在巧合。
沈桑寧聽聞,裝作毫不知情,甚至還好奇地追問,「嗯?馬總兵死了?他怎麼死的?難不成城中真有江洋大盜?」
見知府諱莫如深的樣子,她不再詢問,轉而憤慨道:「不管怎麼死的,此人縱子行兇,還未受到法律制裁,簡直太便宜他了!」
反正,絕不能透露總兵之死與雲叔有關係,馬年與校尉的死,是他們行兇在前,反擊是「無奈之舉」。
而馬總兵不一樣,他是朝廷官員,死在家裡,無人知道被誰所殺。
若讓知府得知是雲叔所為,只怕雲叔會被全城通緝。
還是瞞著吧。
知府鬆了口氣,「裴夫人,既然你無大礙,本官也該回去了,你放心,今晚官差會守著客棧,不讓你再擔驚受怕。」
沈桑寧見他要走,詢問起啞婆孫女的事,知府立即派人核查那些被救出的女子的身份,然後將啞婆孫女送了回來。
小姑娘十三歲,長得跟竹竿一樣瘦,又被餓了三天,回來連哭都哭不動了,但啞婆哭了,她衝上去將孫女一把抱進懷裡,祖孫倆抱了一會兒,啞婆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幾人合力將啞婆抬進了小房間找大夫醫治,大夫先前已經給啞婆止了血,可啞婆因為擔心孫女跑來跑去,如今情況不容樂觀。
小姑娘守在床頭照料著。
沈桑寧便將小房間留給了祖孫倆,自己與雲昭、紫靈擠一間上房。
夜裡挑燈,將今日所發生的事寫成書信,明早傳回公府,讓公婆知情,再看京中形勢隨機應變,順便將謝玄的腰牌一併捎回去。
她寫完,雲昭已經躺在榻上外側睡著了,她跨步到床里側時,雲昭倏然睜開眼,一把抓住她的腳踝。
待看清臉,雲昭的眸光稍微溫和些,鬆了手,抱著劍往外挪了挪,「快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嗯。」沈桑寧躺下後,紫靈才爬進最里側。
周遭早就安靜了,沈桑寧明明很困,可她總是想到那碗餛飩,心裡很不是滋味,過一陣又清醒了。
她整個人都縮進被窩裡,手心放在肚子上感受著自己的體溫。
命運弄人,有的人生來貧苦,有的人生來不被家人所喜,還有的,從一開始就是算計,根本沒有機會降生。
沒有出生的胎兒,他們感受不到痛苦,痛苦是留給活著的人的。
那些被迫懷上孩子、又被迫落胎的女子,她們還會有家嗎,她們回家後,家人還會接納她們嗎?
馬家父子死得輕鬆,可被迫害的女子還活著,不僅要承受身體的痛,還要遭受世人指點,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
現在想來,雲叔歸來腰包空空,大抵是將銀錢給了那些女子。
可雲叔能有幾個錢,那幾個錢怕是抵不上大用處。
她心裡有了決定,閉眼睡了過去。
另一間上房裡,床前擺著兩個木盆,一大一小。
大木盆里放著一雙大腳,小木盆里放著一雙小腳。
「再給我加點水。」謝歡道。
齊行舟聽了,吃力地拎起水壺,往大盆里加了些熱水。
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聽話,大概是白日裡被他救過的原因吧。
兩人坐在床榻上泡著腳,安靜得連窗外呼呼的風都無比清晰。
即便如此,謝歡也不覺得尷尬,反而很享受,享受此刻摘了面具,能夠順暢地大口呼吸。
他扭頭看著身側裝蒜的小蘿蔔頭,「你多大了?」
齊行舟身體板正地挺著,正經地回答,「七歲了,」考慮到房中過於安靜,不想這話掉到地上,於是反問,「您呢?」
這么小,就這麼「裝」,長大還得了,謝歡抬手摸一把他的小揪揪髮冠,惹得小屁孩頻頻皺眉。
至於自己多大了,謝歡回憶了會兒,「二十五。」
齊行舟再次皺眉,「」不說話了。
「你阿姐平日裡怎麼教你的,這樣板著,不累嗎?」謝歡拍了拍他的背,感覺他縮了縮,才想起他背上還有傷,收回手,尷尬地摸摸鼻子,「忘了。」
齊行舟也沒法跟他計較,看著他彎著背的樣子,自己又挺起了背,糾正道:「這是君子之風。」
沒有君子之風的謝歡,發出一聲輕笑,「行,小君子,待會兒,幫我倒洗腳水。」
「你——」齊行舟扭頭,兩個小拳頭捏緊了,見對方已經擦乾腳上了床,「哦。」
護衛們都歇下了,也不想麻煩別人,齊行舟彎腰去捧木盆。
大盆按照謝歡的要求,裝了太多水,根本捧不動,小盆又太小,裝不下多的水。
於是使出吃奶的勁兒,勉強將大盆捧起來,小臉漲紅,轉身走都走不穩。
謝歡偏頭看他,一扭一扭的背影,心嘆口氣,下了榻從他手裡接過盆,「臂力太差。」
齊行舟雙臂忽然變得輕鬆,垂著頭悄悄抿嘴,露出寬寬的黑縫隙,轉頭去捧小水盆,快步跟上。
一高一矮,齊行舟只及謝歡腰下,兩人去倒水,一路無言。
回來後,謝歡率先躺到榻上,齊行舟坐到小板凳上,將頭上的小發冠取下,黑長的頭髮微微捲曲,他用木梳將其梳通,然後墊著腳吹燈,摸瞎上床榻。
剛摸到床,就被人一把拎起,下一瞬便躺在了床榻里側。
黑夜裡,謝歡看不到身側小孩不滿的眉頭。
過了好一會兒,聽身側響起小孩彆扭的聲音——
「伯伯。」
謝歡不想應。
「雲伯伯。」
「幹什麼?」謝歡覺得煩,理他一下。
齊行舟躺平時也是板板正正,雙手交疊放在腰上,謝歡則不同,謝歡一手撐在腦後,一手放在腹部,翹著二郎腿。
「伯伯,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阿姐?」
齊行舟問得嚴肅認真,謝歡聽得蹙眉,「為何這麼說。」
「阿姐說要給你找家人,你態度不太好。」
「這就不好了?」謝歡嗤笑,小屁孩還挺記仇。
齊行舟不理會他的笑,一心道:「阿姐是好心,伯伯下次可不可以溫柔些,不然她會傷心的。」
謝歡半晌不應,反而問,「你為何住在裴家,是微生家不要你嗎?」
「不是不要我,」齊行舟鄭重道,「是阿姐喜歡我。」
即便看不見,謝歡也能想到身邊小孩不滿的臉色,是對他的不滿。
但他並不在意,「哦。」
齊行舟語氣緩了緩,「我阿姐是個很好的人,所有她在乎的人,她都很重視,如果你對她不滿,她會覺得是她做的不好。」
謝歡倒沒這麼覺得,反而覺得這小孩太在意、崇敬姐姐了。
齊行舟不等他說話,又道:「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討厭她。」
「我沒有討厭,」謝歡覺得自己很冤枉,無奈地回答,腦海中憶起往昔歲月,聲音緩緩變輕,「我只是」
他沒了聲。
齊行舟以為他在想著修飾措辭,於是等了會兒,豈料半晌都沒再有聲音,疑似已經睡著了。
齊行舟有點生氣,小身板扭過去,伸出食指戳戳對方的胳膊,「醒醒,伯伯。」
謝歡心煩,提起被子揮過去,把小屁孩蓋住,厲聲道:「睡覺。」
次日一大早,沈桑寧便將盤纏取出一部分,還怕不夠,又將隨身的幾件首飾讓紫靈去當鋪當了。
紫靈嘆道:「少夫人,咱們已經窮到需要典當的地步了嗎?這可是您最喜歡的釵子啊!」
「所以讓它去發揮它最大的價值啊,」沈桑寧一笑而過,「你快去吧。」
紫靈想了想,堅定道:「奴婢願意捐一個月的月銀,陪您一起痛苦。」
這傻丫頭,沈桑寧可不覺得痛苦。
兩人說話時,傳來一道淒涼的叫喊,「祖母!」
趕至時,啞婆已經斷了氣息。
大夫束手無策,感嘆地搖搖頭,「她這身子有舊疾,拖了太久沒有醫治,本來也撐不過幾個月了,大起大落的情緒對她的舊疾很不好,加之這幾日所受的外傷,她完全是吊著氣,如今孫女找回來了,她便安心去了。」
這一睡,就再也醒不來。
啞婆嘴角卻是掛著笑與淚,手裡還牽著孫女的手。
小姑娘趴在床頭哭,「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該去馬家的」
原本祖孫倆相依為命,如今只剩小姑娘一人。
沈桑寧愁著臉,卻沒說話,比如「向前看」,比如「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此刻顯得太空了。
她吩咐人去買口棺材,而後又從盤纏中取出二十兩銀子,放在床前留給小姑娘,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脊,帶著大夫出去結錢。
大堂內,聽不到樓上的哭聲,一切仿佛如常,店小二擦著木櫃,掌柜盤著算盤,幾個食客在用早膳,街上經過的男人挑著扁擔準備去賣貨。
這頭剛結了大夫的錢,紫靈也剛出發去當鋪,沈桑寧的身後突然響起「噗通」一聲。
她轉身,只見小姑娘擦著眼淚,跪在她面前,她當即去扶,小姑娘執拗地磕了重重的一個頭——
「請夫人收留我,我願意為奴為婢,請夫人給我一個機會。」
沈桑寧彎著腰,一手攙在小姑娘的臂腕,「你可知為奴為婢將失去自由?」
小姑娘連連搖頭,「我爹欠了賭債跑了,沒有店家會要我做工,生怕債主來鬧事,家中房子被債主收走,我與祖母幾年來乞討為生,祖母生病無錢醫治,幾日前,我起了貪念自願進的馬家,馬家給了十兩銀子,我將錢給了祖母,然而祖母不願,她想將錢還給馬公子換我回來,銀錢放到馬車上,被人扔了下來,祖母攔車被人傷了肩,可她仍舊一直跟著車跑,後來她再回去,那袋子錢被人撿走了」
談起這個,小姑娘的眼淚止也止不住,「是我害了祖母,我本想讓她治病,卻沒想到害了她,也害了我自己。」
「夫人,我們這樣的人,無權無勢,身份卑賤,連生死也無法掌握,要自由又有何用?求您庇佑,我願意一輩子伺候您!」
她懇求著,雙手將二十兩銀子奉上。
這二十兩銀子,她未必拿得住。
沈桑寧望著錢袋子和少女誠懇中盼著希翼的眼睛,改變了主意,「我接下來要去的是金陵,但也有可能會去揚州,你怕不怕?」
小姑娘搖頭,「不怕,我要活下去。」
「你不問我要去做什麼?」
小姑娘再次搖頭,「夫人是好人,做的一定是好事。」
「你叫什麼名字?」
「小雪,唐小雪。」
「好,你可以暫時跟著我,我會給你尋個好去處。」
或者說,好些的活法,能夠慢慢掌握命運的活法。
「多謝夫人!」唐小雪還想磕頭,被沈桑寧阻止。
她將人扶起,溫聲道:「不過有句話,你說的不對。」
唐小雪抬頭,紅腫的眼睛看著她,只見她微微莞爾,如神女娘娘一樣好看,她說——
「你出身低微,但低微不是卑賤,你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尋到自己的路,保護自己不再為人所欺。」
語罷,沈桑寧感受到一道不可忽略的視線,她奇怪地抬頭,看見樓梯上站著一人。
雲叔。
她望過去時,他恰好偏開了頭,正準備戴上面具。
這會兒戴什麼面具,是不吃早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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