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歡後知後覺,比對了雞腿的口味,是不一樣的,這大概不是福善堂做的。
兩天後,謝歡沒能吃到兔頭,少女撓著頭說廚房沒人會做。
哪裡是廚房不會做,分明是她不會做,是她沒有學會。
那時的謝歡不懂她為何要親手做,但心中卻有暖流涌過,他很歡喜。
從六歲喪母起,他就是漂泊不定的,跟著軍隊,跟著爹,哪裡有的吃,便吃什麼,雖有所喜好,卻從不敢挑剔,因為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是吃不飽飯的。
即便是吃百家飯的時候,他也沒有安定的感覺,此刻在與一個少女相處時感受到了。
他的語氣有些生硬,「我不挑食。」
這飯菜是她親手做的,她裝作是廚房做的,他也不說破,等她問好不好吃的時候,他就答人間絕味。
其實那是謝歡的真心話,雖廚藝不精,但這真的是他六歲以後,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食物的美味,不只在於口味氣味,還有特別的意義。
往後吃飯時,他不再需要看著書籍上的雞腿了,腦海中是少女站在鍋子前一邊翻著書頁、一邊炒菜的模樣。
有一次,謝歡悄悄潛進了微生家的廚房,裝成小廝,戴著小廝的灰布帽,坐在灶台下燒柴火,為了不叫她認出來,還刻意在臉上抹把煤。
聽著他的小姑娘嘴裡邊念叨邊炒菜,時不時再吩咐一句「火燒旺些。」
善良的小姑娘對下人說話也格外溫柔,臉如黑炭的謝歡在灶台前咧著白牙,捏著鼻子應她的話。
他始終沒有讓她發現,他裝小廝的事,怕她會生氣,畢竟潛入她家中是他理虧,就怕她父母得知對他印象不好。
遊歷的兩年來,走過無數城市,但沒有哪一個地方,讓謝歡逗留這麼久,他在金陵一留便是小半年。
他想要娶她。
每每與她相處,謝歡都想要娶她,讓她成為他的妻子。
可是商賈之女要成為太子妃,恐怕會遭群臣反對,謝歡失眠好幾個晚上,終還是決定回京一趟。
準備回京那天,微生顏卻差點遭到了欺負。
微生家想要巴結一個落魄伯府,對方卻在會面時給她下了藥。
謝歡尋到她時,她福善堂的廂房裡發抖,看見他的時候沒忍住哭了起來,撲到他的懷裡好委屈。
「顏顏不怕。」
她中了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我會娶顏顏的。」他心中愈發堅定。
倘若朝臣反對,他大不了不做這個太子了。
大晉離了他,仍是大晉,但他若離了顏顏,他一定會瘋掉。
行俠仗義以什麼身份都可以,顏顏在他身邊只能是妻子的身份。
謝歡將自己最重要的三樣物件之一——玉墜,交給她,告訴她,此物是他的傳家寶,留作信物,等他們成婚之日再交換回來。
於是他獨自回京,趁著夜色潛入皇宮,在御書房留下字條。
只要他爹答應他的條件,他就乖乖回去做太子。
然後,他還去了趟承安伯府,發現沈益那個狗東西,府中妾室不少,半點本事沒有,廢就算了,還惡毒自私。
於是教訓沈益,故意戲弄他,讓他受傷,這命先留著,等顏顏成了太子妃親手處置他。
可謝歡沒能收到爹的回信,微生家卻還在強迫顏顏相看男人,顏顏心中不安,他一直知道,他與顏顏有了夫妻之實,婚事不能拖。
即便爹還沒回信,他也必須先一步與微生家溝通,亮明身份。
倘若微生家不信,他有很多法子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比如金陵有個王府,是他親戚啊,可以證明他的身份。
甚至,連給顏顏的玉墜也能證明,那玉墜不止是玉墜。
謝歡想的很好,卻沒有料到微生家會使下作手段,在他還未將話說全時,微生澹與微生潮便笑著給他敬酒。
一口一個妹夫,叫的親熱,根本不給他多說話的機會。
事出反常必有妖,謝歡不是不知道,可他看見了桌上的紅燒雞腿,他吃過無數次,一眼便能看出來是顏顏做的。
所以他又坐下了。
暈倒的那一刻,他聽到身後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音。
是什麼打碎了。
「阿歡!」顏顏驚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謝歡倒在地上,看見顏顏穿著紅艷艷喜慶的裙子,髮飾與初見那天一樣,辮子上的兩條髮帶飄呀飄,越來越近,卻被微生家的人攔住。
微生家騙了他,也騙了顏顏。
「你們在做什麼,」顏顏哭著求著,換不來她父母半點憐惜,「不要傷害他」
她的父親漠視著,「從小錦衣玉食地養著你,你就看上這麼個窮小子?還給他洗手作羹湯,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竅!」
「把她帶下去!」她的母親說。
她仍在乞求著,「不要傷害他,爹,娘,我嫁,你說嫁給誰就嫁給誰,求求你們,不要傷害他!」
她這麼說,她的父母卻是更生氣了。
謝歡渾身沒了力氣,朝著她的方向伸了伸手,忽地,幾根棍子劈頭蓋臉落了下來。
視線消失前,他看見了地上沾了醬汁的兔頭。
顏顏學會了。
兔頭卻灑在了一堆瓷片碎渣之上。
被微生家喊來的小廝人多腿雜,一人一腳,將兔頭踩爛。
顏顏的哭喊,旁人的咒罵,棍棒聲的交雜時隔多年,往昔的點點滴滴,清晰的記憶,令謝歡心痛。
他看著手中的菜譜,正是當初他看的那一本,在架子上蒙塵十八年。
他摸著書頁,多年不曾感傷的眼睛落下一滴淚,染濕了書上的雞腿,那個曾經他光是看著都可以飽腹的雞腿。
顏顏美好善良,那樣活潑為何會早逝?
記憶覺醒的那天,謝歡一夜未眠,再次潛入了承安伯府,試圖尋找她從前生活的痕跡。
卻是一絲都沒有,甚至連牌位都沒有。
她在沈府的十年,究竟是如何度過的,是不是消瘦了,是不是鬱鬱寡歡,是不是沒有被善待
這叫謝歡如何釋懷?他忍不住去想——
倘若他早清醒十年,是不是還能救救她?
倘若他當初謹慎些,沒有被微生家算計,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他還能救一救,當初那個活潑愛笑的小姑娘。
倘若第一次潛入沈家時,就殺了沈益,是不是她就不會這樣痛苦?
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連拜佛上香求的,都是父母康健,她的父母為何忍心將她推入火坑?
釋懷不了,釋懷不了!
謝歡眼眸猩紅,過往之事一旦追憶,他的理智都壓不住他的悔、他的恨。
沈家之人,都該死!
微生家的人,也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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