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第76章

    readx;    他說不,「您就是我親阿瑪。」

    述明艱難地抬眼瞧他,背著手慢慢往內務府走,邊走邊說:「你們漢人不管丈人叫阿瑪。」

    他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我隨頌銀,他管您叫什麼,我就叫您什麼。上回過定,您南下治水去了,我還沒給您磕過頭呢!」

    述明啊了聲,「別磕了,我閨女都給不成你了。」

    父親痛失愛女,其痛苦的程不亞於他。他垂著兩手說:「您千萬別灰心,自有法撈她出來的。」

    「還能有什麼法啊。」述明搖了搖頭,「我剛才見皇上去了,他那麼橫……官不讓辭,閨女也不還給我,敢情他是皇上,咱們奈何不了他。做人怎麼能這樣呢,一點味兒也沒有,過河拆橋不是白眼狼嗎。以前就欺負頌銀吶,逼她幹這干那。現在倒好,壓榨完了納進宮裡,連個位分也不給,真當咱們佟家好欺負。」

    容實有點難過,「您還想給她掙位分呢?她有了位分我怎麼辦?」

    述明怔了一下,「她這都住在弘德殿了,還能怎麼樣?」停下步在他肩上拍了拍,「算了吧,別等她了,你再瞧瞧別家,我也物色物色,要是有好親,我給你保媒。」

    佟家是自覺有愧,前陣把聘禮都送回容家了。他那天恰好在,老和打算收下,他死活不答應,老就哭:「綠帽都丈高了,還做不做人了!」

    他才不在乎這些,他知道她不會和皇帝怎麼樣。感情真要是靠不住,他們的計劃她全都知道,只消和皇帝透露一字半句,他們就沒有翻身的機會。這裡頭的緣故他現在不能說,只有等事成了,一切回到正軌,她們自然知道頌銀的好處。

    家裡能敷衍,佟家這頭呢,他們世世代代謹小慎微地活著,絕想不到要推翻皇帝。閨女進了宮,無可奈何之下唯有退婚。但頌銀阿瑪的舉動出乎他的預料,沒想到他會找皇帝辭官要人,這也算是空前絕後的壯舉了。歷來就沒有進了宮的閨女給討回來的先例,佟述明這回是豁出去了,垂死掙扎也比躺著不動強。

    容實瞬間對這位丈人爹充滿了敬畏,不管他的出發點是真想要回閨女,還是為了讓頌銀晉位。不過探還是得探一下的,「皇上怎麼和阿瑪說的?不打算給頌銀晉位嗎?」

    「也不是,說頌銀自己不願意,得等帝後大婚過後,再給她晉個貴妃的銜兒。」述明咬牙一笑,「貴妃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女人堆里的官兒嘛,我們頌銀要在堆里當官!還有我那一大攤家業,往後真是後繼無人了。」

    他說到傷心處簡直要垂淚,辛辛苦苦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先是金墨後是頌銀,姐兒倆花了他十來年時間,到最後就這結局。大的死了二的進宮當妃,他忙得陀螺似的,到底圖什麼!

    所以他是不願意讓頌銀充後宮的,容實心裡有了底,就可以放心和他交代了。

    在這裡說話只怕隔牆有耳,壓下嗓道:「阿瑪,今兒夜裡我上家看看老和,您得在,我有話和您說。」

    述明遲遲哦了聲,「老傷心好幾天了,你上家安慰安慰她也好。」

    當夜下值後帶上了果脯點心,直奔補兒胡同,上老院兒里給老請安,老見了他很不自在,「這會還勞動你來瞧我,真叫我難堪得緊。我們二妞眼下……嗐,說什麼好呢,她也是為了保全家裡,你別記恨她。你們倆的情兒我瞧在眼裡,知道你們是真心實意,可造化弄人,遇上這麼多的事兒,她是走投無了。你是個好孩,趁著親事沒往外公布,外頭說不上嘴。趕緊找個好姑娘吧,沒的耽誤了你。」

    容實勉強笑道:「咱們的事兒叫老憂心了,是我的不是。我和頌銀,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橫豎彼此不相負。她能出宮,我娶她,她出不來,我一輩等她。」

    老很驚訝,心說這二爺真看不出來,還是個痴情種。不過能入頌銀眼的,必定不會差,只是他的決心未免大了點兒,容家就他一個兒了,要是為頌銀守一輩,那頌銀的業障就深了。

    再想勸兩句,他也不像會聽的模樣。老只得嘆氣,「家裡大人還是要兼顧的,別一門心思栽在裡頭,叫大人們難過。」

    容實應個是,「老歇著吧,我找阿瑪說會話。」

    這就已經跟著頌銀叫人了,聽來真讓人辛酸。老點頭說去吧,「回家給你們老和帶好。」

    他打了一千兒,從上房退了出來。

    述明在花廳備了酒席,半拉翁婿兩個,坐在窗下對酌。

    「這是咱們頭一回坐一桌席吧?大伙兒都忙,碰不上。」述明給他斟酒,他忙站起來道謝,他壓了壓手,「坐坐,沒什麼好客氣的,都是自己人。說實話,當初你家來給你哥求親,我就想讓下面丫頭配給你來著。也就是個願望吧,多點成算,不是非成不可。後來你和二丫頭兩情相悅,歪打正著了,我心裡高興,都說容二爺不好依仗,我瞧人准,知道你小事糊塗,大事靠譜。就是上回你們倆在熱河吧,坑了我一回,我也不生氣。閨女大了,總有自己的想法,我硬把她帶進內務府,也得考慮考慮她的處境。我就盼著你們成家,讓我早點兒抱上外孫,這回她跟皇上了,外孫就算有也抱不上了。皇阿哥,天家的根苗,和咱們佟家沒關係了。」

    他經上回一嚇唬,特別的多愁善感,容實看著他眼淚巴巴的,很不是滋味。不好說什麼,只是給他斟酒,「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瞞您說,我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把實情告訴您。我就想問問,您是願意頌銀出宮,還是願意她在宮裡當貴妃?」

    述明梗著脖說:「我愛找個不孝敬的女婿?他把我推到法場上,讓我看著別人砍頭,濺我一臉血沫!能出宮當然得出宮,我們佟家不短她吃喝,家業都是她的,稀罕一個破貴妃的銜兒?再了得,還不是二老婆,了不起麼?」

    有他這幾句,容實也就放心,從頭開始這長那短的告訴他,把述明聽得目瞪口呆。

    「這是真的?」他愣眼看著容實,「大阿哥出宮是這丫頭的主意?」說著拍了額頭一把,「我的姑奶奶,真好大的膽,什麼都不和家裡商議,就這麼自作主張了?」

    容實說:「阿瑪別怪她,她都是為了幫我。讓回歸正統,說得漂亮點兒是秉承先帝遺願,說白了就是我們這幫人為自保,不得不使的手段。軍機處的先撂開不說,內閣都是先帝的人,或多或少為壓制他出過力,上月他開革了華殿大士,這就是個引,誰心裡不生寒?這會能躲則躲,躲不過了怎麼辦?這件事裡要是沒有遺詔和大阿哥,沒處起頭,誰也拿他沒辦法。現在大阿哥在五爺府上,只要能拿出遺詔,初二大典,初大宴皇親國戚及各大臣。到時候宮門洞開,全大欽的口眼都在這裡,叫眾人斷,是遵從先帝的遺詔,還是遵從皇后的懿旨?」

    述明冷靜下來細思量,「照理說,只要有遺詔,皇后的話就是個屁,半點用也沒有。當初先帝是說過兄終弟及的,不過只是嘴皮一開一合,沒有詔命,不算數。那時候是沒兒,沒辦法,現如今有了兒,要真能拿出詔書來,不愁不能叫皇上遜位。可有一點得想好,大阿哥年幼,怎麼挑起來?滿朝武和宗室怎麼說?是設顧命大臣,還是封攝政王?」

    容實牽了牽唇,「顧命大臣要設,攝政王也要設。橫豎照著現在的勢頭,只要不是鬼老六來坐,換了誰都行。我的想頭很簡單,不稀圖當什麼大員,只要和頌銀在一起就行。阿瑪要是心疼咱們,就幫幫咱們。頌銀不愛皇上,讓她在宮裡不是要了她的命嗎?我知道她的脾氣,不哼不哈的,自己肚裡打仗。到時候真要想不開了,咱們都追悔莫及。」

    皇帝大婚和次日大宴,內務府都起至關重要的作用,宮廷內除了侍衛的調,餘下全歸這個衙門管,怎麼把分散的人聚集起來,怎麼讓皇帝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都得經由他來安排。他們這回不是造反,暗地裡把門禁上人都換了,是為防萬一,不是用來逼宮的。四位親王加上先帝在時的元老重臣,提出疑義,皇帝為證即位的合理必須面對。且不說旁的,單只私藏遺旨這一宗,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如果原本還有可能猶豫,得知大阿哥的過繼是出於頌銀之手後,他就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述明悶了口酒,把酒盞重重擱在了桌上,「我是叫你們這些孩逼得沒轍了,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不干人事兒,把他拱下台是他活該!既這麼,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辦就辦吧!」

    一座紫禁城,基本由四個方面組成,少量的軍機大臣和帝後嬪妃,剩下的就是數不清的侍衛和宮女監。高祖時期最鼎盛的時候,光是監就有一萬之眾,這些人又都由內務府統管,所以後門衙門並非只掌宮廷用,一定程上的權力甚至已經超過前朝院部。

    要成大事,需天時地利人和。人和是有了,接下來只需靜待。皇帝呢,大約是爬到那個位置後就覺得後顧無憂了吧,反倒鬆懈下。以前做親王時堆積的願望或者說是欲/望,一旦有了施展的平台,開始一樣一樣旁若無人地實現。也因為他的自負,給了別人可乘之機,他登基不過區區半年,連年號都沒來得及改,這個時候群起而攻之,他根基尙不穩,是最好的機會。

    轉眼六月已到,六月是繁盛熱烈的季節,一切都是蓬勃有希望的。只是熱些,但憑欄賞荷,有湖風陣陣,風裡夾帶涼意,還算舒爽。

    皇帝心情很好,用過午膳之後執意帶她上慈寧宮花園。臨溪亭橫跨在一座漢白玉石橋上,北望咸若館,南邊就是頌銀當初偷睡窺得豫親王密謀的湖山疊石。

    因為出過事,那片疊石一成為她最忌諱的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近在眼前時恍如隔世。

    「要問朕什麼時候喜歡上你。」他笑吟吟往南一指,「那裡就是開始。你以為朕看不見你,賊頭賊腦躲在那片山石之後,其實你一露面朕就看見你了。你在內務府當差,咱們勢必要有牽扯。你不覺得姻緣是天註定的嗎?那時朕代容實和你換了庚帖,冥冥中有指引,朕和你終究會有一段情。哪怕付出只在我這裡,你逃不掉就是逃不掉。明天是朕大婚,可朕心裡想娶的依舊是你。這程錯過了不要緊,將來有的是機會抬舉你。」

    他說這些,她臉上毫無表情,只有在視線發生碰撞的時候,她才敷衍式的沖他微笑。他心裡只是覺得難過,自己已經盡力在對她好了,她一點都不感念他。

    他上去拉她的手,那雙手纖長白潔,然而指根有繭,就像監們說的,她是辦事姑娘。他在那繭上摩挲,然後指尖划過她的掌心,她抬起眼看他,碧清的一雙妙目,囁嚅著叫了聲主。

    「明兒皇后進宮了,你就沒有什麼想法嗎?」

    她想了想,「我遺憾,不能給主操持,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她是個勞碌命,閒著反而無所適從。有些人就是這樣,精神緊繃慣了,一旦鬆懈就開始生病。她留在弘德殿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傷風過兩回,頭疼過回,還因為登高崴過一回腳。總在抱恙,總讓他親近不得。雖然夜夜有人相伴,他心裡依舊寂寞,這樣的近水樓台,卻不能奈她何,這算怎麼回事呢!

    他嘆了口氣,「二銀,今晚上朕過你那裡。」

    她,「過奴才那裡幹什麼?」

    他沉著臉看她,「別揣著明白當糊塗,你打算逃避到什麼時候?難道還在奢望著能回容實身邊去?」

    頌銀腦里轉得飛快,含笑說:「進了內廷,還有出去的機會嗎?皇上放不放我?我是想,明兒就是您的喜日,皇后進宮來,洞房花燭您得親自去吧?那可是您的正經媳婦兒,您不能慢待人家。」

    他輕輕一蹙眉,「你是覺得朕該養精蓄銳?保重身朕知道,可這不能成為你幾次番拒絕朕的理由。」

    她垂首思量,「等您大婚後吧,您和皇后要同住晚,第四晚您上我這兒來,成不成?」

    雖然還是在推脫,但有了准日就有希望。皇帝臉上浮起笑意,「你一定是被朕的真心感動了,對不對?」他彎腰和她平視,兩手放在她肩上,「你就是塊石頭,也有被焐熱的時候,對不對?」

    他拉她入懷裡,她心裡一嘆,已經兵臨城下了,他似乎一點都沒察覺。

    她抬手扣他的肩背,試探著問:「大婚當天應當加強戒備了吧?內城周邊增調人手了嗎?」

    他嗯了聲,「比平時多增成,領侍衛內大臣可不止容實一個,全權交由他調撥,豈不是拿朕的性命開玩笑!」

    頌銀心頭一跳,「主是好的,可容實向來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人……」

    他輕聲哼笑,「你還是不了解他,他當初在粘杆處練膽兒,十餘個死囚砍瓜切菜似的。血蹦得老高,他在血海里揮刀,殺完了弄得像個血葫蘆,他還笑呢,真是個沒心沒肝的人。他在你跟前扮豬吃老虎,你就真當他無能了?這人精得很,不是有勇無謀的匹夫。」

    她想推開他,他卻緊緊扣住不撒手,她只得放棄,複試探道:「既然命別的內大臣調侍衛,主應當放心了。容實膽兒大是一宗,大逆不道是另一宗,您不能因為我的緣故猜忌他。」

    他撫撫她的鬢角,笑著說知道,「朕量他不敢,除非他不要一家老小的命了。」

    也許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刺殺吧,容實和幾位王爺互通有無做得很秘密,除了那晚進恭親王府把五爺拉來做說客,平常聯繫全在茶館鳥市上。人多眼雜的,下人和下人之間塞個紙條,傳遞一句話,這種情況就算皇帝設了眼線也查不到根據。

    頌銀舒了口氣,復掙一下,嘀嘀咕咕抱怨著:「怪熱的。」

    他也不強求,收回手,轉身看湖上荷花,眯著眼微抬下巴,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

    頌銀鬆開緊握半天的拳,有涼風穿過指間。明天,或者後天,命運究竟如何,總會有個說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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