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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下一瞬,看著遠處熊熊燃燒的羊皮球囊熱氣球,工匠們就有些沮喪了起來。
馬公公是個能做事的人,心思很縝密,不僅準備了療傷的醫師,防止走水的救火水桶也都準備好了,選的實驗空地,周圍也沒有易燃易爆物品,離儲存火藥的地方隔著老遠,就怕出事引起殉爆。
除了臨機決斷不夠果敢這也不是可以指摘的地方,如果按這個時代的人的思維來看,熟練工匠的命雖然寶貴,但肯定是沒有實驗熱氣球寶貴的,熱氣球還沒有失去挽救的機會就讓人下滑/下跳,才是不理智。
畢竟若是人下來了,熱氣球本來不會出大事,反而因為缺了操縱的人,沒人控制控制火焰而地面人力拉繩子拽下來太慢,導致了熱氣球損毀,那才是虧大了。
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姜星火的心態,把人命看得比較重。
就是因為在數次輪迴穿越的過程中,自己吃過其他人視人命如草芥的苦,所以姜星火才格外地不願意自己也成為這種人。
這也是面對近期的這幾次抉擇,姜星火做出了與常人選擇不一樣的原因。
不論是給他造成了極大麻煩、頑固不化的景清,還是氣勢洶洶想要叩闕誅殺他這個國賊的監生們,換做旁人,早就雷霆手段了,可是姜星火在堅持做事的原則和做人的底線同時,選擇了儘量符合自己本心的處理手段。
此時兵仗局的學徒工們拎著水桶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羊皮球囊熱氣球燃起的火給撲滅了。
見工匠們都有些沮喪,姜星火拍了拍手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出乎工匠們的預料,面對實驗的失敗,國師大人不僅沒有沮喪,反而顯得.很高興?
不是故作姿態的勉力來笑,而是真的挺高興。
姜星火笑道:「現在出了問題是好事,你們想想看,載人上天,咱們可是要做歷史上都沒有人做過的大事!這種事能一帆風順嗎?肯定不能啊,若是一帆風順,前人早就上去了,還輪得到咱們留這個名?」
眾工匠愣了愣,忽然覺得國師好像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這樣與你們說。」姜星火懇切道,「姜某雖然談不上聞過則喜,但絕對不會避諱失敗,我聽過一句話,話糙理不糙,失敗是成功他娘,沒有失敗,就沒有成功。」
這一次,連馬公公的嘴角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馬靖剛才還真擔心,失敗了以後國師就開始分責任甩鍋。
「我在太平街上講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實踐才能出真知,這點不僅適用於其他地方,同樣適用於咱們現在搞得熱氣球。」
「更何況,咱們還不是完全失敗不是?」
姜星火指了指右邊正在緩緩下降的絲綢油布混合製成的熱氣球。
「來,現在咱們就看看問題出在哪。」
姜星火直接帶著眾人,步行來到了羊皮球囊熱氣球墜毀的地方,現在明火暗火都被撲滅、踩實了。
馬靖看著姜星火的背影,心頭不由地升起了一絲欽佩,他是真的沒見過姜星火這種人。
這位國師的身上,仿佛有一種獨特的人格魅力,仁恕、求真、誠懇,如此種種,混雜在一起,沒有半點官架子,偏偏又不會讓人看扁覺得他好拿捏,反而是既敬又畏。
姜星火不曉得馬公公心頭所想,他帶著一眾工匠,圍著還熱乎的殘骸,先指著竹條編制的吊籃說道:「你們看,失敗也不是沒有好處嘛。」
眾人一怔,旋即明白了過來。
吊籃除了被燻黑了一些,從高處墜落下來,竟是毫髮無損,一點形變都沒有,火也沒有把竹條燒毀。
「竹條可能比藤條更耐火,我也不太確定,這點伱們記一下,回頭做個對比試驗,如果確實如此,咱們就用竹條編吊籃,反正它倆差不多輕便結實.這麼一來,熱氣球一共三部分,咱們通過一次實驗,不就直接找到了一部分的最優解了?」
姜星火的話語,鼓勵了剛剛因為失敗而產生了些許沮喪感的工匠們,他們仔細一想,真是這麼回事啊!
就在這時,鄭和趕了過來。
最近朱高煦忙著訓練稅卒衛,李景隆又遠在日本,老和尚也是身上一堆事,這些日子裡比較閒的也就是鄭和了,水師正在準備從海路登陸安南的各項工作,是配合明軍主力的側翼任務,雖然繁瑣,但需要鄭和具體做的事情反而不多。
鄭和這段時間的主要任務,就是研究姜星火教給他的六分儀,以及監督南京的船廠試製尖底船。
鄭和曉得姜星火的脾氣,見他正興致勃勃地跟著工匠們探討具體問題,倒也不插嘴,默默地站在後面聽。
「第二部分,咱們看看發熱裝置。」
姜星火指著木質煤氣的裝置,問道:「有什麼想說的,暢所欲言。」
經過兩次接觸,工匠們對這位知曉技術的國師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對方不是在說場面話,是真的想聽他們的意見,於是七嘴八舌道。
「火焰竄的太高了,得加個東西別讓它竄這麼高,熱氣能冒出來就行。」
「這東西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縮小點,而且需要人去時時刻刻操控,不然火就止不住。」
甚至還有人大著膽子說:「國師,我說的不中聽,這東西確實比燒稻草散發的熱要多,可實在是太笨重了。」
姜星火安靜地聽完了工匠們的意見,總結道。
「首先,火焰確實竄的太高了,既熏人,還容易燎著球囊,所以咱們得弄個隔火但不隔熱的罩子、網格之類的東西。」
「再者就是木煤氣這東西,燃燒散發的熱雖然比稻草以及大部分油類要多,但缺點是設備笨重,而且不好控制。」
鄭和聽到這裡,忽然開口道:「姜先生,我倒是有個主意。」
姜星火一怔,道:「且說來聽聽。」
「可以用人魚膏。」
人魚膏,也就是這個時代對鯨油的稱呼。
鯨油幾乎是動植物油中熱值最高、燃燒性能最好的油,在姜星火前世,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後,西洋諸國就開始廣泛採用鯨油作為工業和照明用油,這也是鯨魚數量迅速減少的主要原因。
旁邊的馬公公聞言,有些驚訝地說道:「這東西宮裡都沒有多少吧?」
「上次去萬里石塘,路上曾捕殺了一隻,煉出來的油供這幾個熱氣球用肯定是綽綽有餘了。」鄭和誠實道。
「可行!」
姜星火眉梢浮現了一抹喜色,木煤氣發熱的加壓裝置短時間折騰不出來,雖然比燒稻草強,但屬實強的有限,如果有鯨油可以用,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工匠們也覺得有些奢侈,畢竟鯨油這東西,只有去遠洋深海捕殺長鯨才有產出,歷朝歷代都是奢侈品,大明又是禁海的,珍貴程度比宋元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姜星火卻不在乎這些,只要熱氣球成功飛天,把碘化銀撒到雲層中,實現人工降雨,用科學實證狠狠地抽打這些從小生活在程朱理學信息繭房裡的人的臉,花費些珍貴資源,他並不在意。
「那這裝置?」一個老工匠猶豫地問道。
按照他過去的人生經驗來看,當大官的都是好面子的,哪怕證明他是錯的,人家也不肯放下臉面改的。
出乎老工匠的意料,姜星火當即說道:「撤掉,直接燒人魚膏。」
工匠們都鬆了口氣。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官員,也從未體會過,自己的專業意見被尊重的滋味。
以往別說是國師這種大官了,就是一個芝麻大的小官,都把他們這些匠人視為賤民,根本不可能聽從他們的意見。
「用人魚膏發熱,然後加防火裝置,又一個部分的問題被解決了,咱們看最後一部分,熱氣球的球囊有什麼問題。」
姜星火的語速很快,他的思維也很連貫,吊籃和發熱裝置都已經被確定了下來,眼下就是球囊了,如果都能夠得到解決,那麼在當前技術水平下,無疑他們已經做到了最好。
這種組件標準下生產出來的熱氣球,只要數量足夠,實現人工降雨應該就問題不大了。
細細研究了毀壞的羊皮球囊後,工匠們討論了一番,總結道。
「羊皮雖然柔軟有韌性,但還是太沉了,而且縫合處很容易因為兩頭的皮子沉,讓線崩裂。」
姜星火若有所思,看向安全降落在另一邊的熱氣球,道:「所以不能用皮革,還是要用絲綢.絲綢和油布的球囊,你們在之前搭載動物的時候有發現什麼問題嗎?」
「之前用了一半絲綢,一半油布,油布還是沉,現在就關鍵處縫油布,大部分用的都是絲綢,只是」
「只是什麼?」姜星火追問道。
這時候,仿佛是犯了什麼忌諱,工匠們齊齊沉默。
唯有一名工匠咬了咬牙,道:「俺覺得刷漆不行。」
旁邊的工匠們連連示意,刷漆,是馬公公的主意,這不是打馬公公的臉?
此人卻視而不見,直言道:「俺爺爺築過咱南京城的城牆,聽他說城磚都是用糯米漿和雞蛋清來彌縫的,俺回家試過,放在綢布上也一樣,用漆的效果不如糯米漿混著雞蛋清,紙漿或者魚膠應該也有類似的功效。」
姜星火定定地看著對方,看得工匠們都有些忐忑了起來。
幾息後,姜星火方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莫良器。」
「好,你升官了,國子監要建立科學廳,會選派幾個資深工匠當助教,官身我會向陛下討要,現在你就是熱氣球試製這件事裡,負責球囊的工匠首領。」
此言一出,工匠們頓時大駭,士農工商,什麼時候,他們這些做工的,能給士子們當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