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魂躺在一塊大石頭上,仰望著璀璨的星空。
一顆流星划過。
他想起很久以前教他用劍的人說過的一段話: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鮮艷的花還脆弱。
可是它永遠是活在春天裡。
它美麗,它自由,它飛翔。
它的生命雖短促卻芬芳。
只有劍,才比較接近永恆。
……」
今夜,他看到了流星,那麼蝴蝶又在哪裡?
夜裡是看不到蝴蝶的,尤其是在這種荒僻的地方。
想看,也只能看到醜陋的蝙蝠。
果然,一隻蝙蝠撲棱著肉翅,歪歪斜斜從他頭上飛過。
孟星魂是個殺手,他卻並不喜歡自己的這個身份,甚至痛恨殺人。
每當他殺了人,就跑回孤獨的小木屋中嘔吐著痛哭。
到現在,他已流不出淚,無淚可流,但每次看到殺人的劍上沾著的粘稠血漿,他還是要躲起來,壓不住涌自心底的厭惡噁心之感,嘔吐個不停。
這樣的人也配享受永遠的春天?也配做一隻美麗自由飛翔的蝴蝶?也能如流星般燦爛?這種幻想對他這種人來說,簡直是可恥的。
也許暗夜之中醜陋的蝙蝠才配得上他,要麼去吞食蠅營狗苟的蟲子,要麼叮咬在無辜生命上吸血。
永遠見不到光明,只能藏在黑暗中自慚形穢,這才應該是他的宿命。
一個不喜歡殺人的人,卻不得不去做殺手,對於一個將劍鋒刺進別人心臟,感覺不到血脈賁張,只有極度失落和自我否定的人來說,活著就是一種折磨。
但人活著並不是為了享受歡樂,而是為了忍受痛苦,因為活著也只是種責任,誰也不能逃避。
就好像蝙蝠,不能逃避吃下噁心的蟲子,也不能逃避吸血。
他也同樣不能逃避殺人。
手中握著一張字條,那張字條里有他要殺的下一個人的名字。
他不想去殺那個人,但又不能逃避,只能把自己暫時藏在夜色的陰影之中,就好像一個害怕吃苦藥的小孩子將自己藏在棉被裡。
東方漸漸現出曙色,天亮了,隨著黑夜逝去,光明之中的現實痛苦也隨著曙光的腳步跟來了,如影隨形。
晨霧籠罩了大石頭,清晨帶著草香味的濕潤空氣沁潤著孟星魂的臉頰,讓他因宿醉生出的頭痛感舒緩了些許,他振作精神,鼓足勇氣,咬著牙去面對重新開始的一天。
孟星魂慢慢地從大石頭上起身,拖著腳步慢慢走下山。
小木屋就在山下的楓樹林旁邊,天已蒙蒙亮,但小木屋的燈卻還未熄滅,昏黃的燈光照著慘白的窗紙,偶而還有零星的笑聲傳出來。
屋子裡的人顯然不知道歡樂也隨著黑夜逝去,現實的痛苦也跟著曙色來了,還在醉夢中貪歡一響。
孟星魂推開門,站著瞧著。
屋子裡已只剩下四五個人,四五個近乎完全光著身子的人,那是幾個嬌艷如花的年輕女孩子。
女孩子見到孟星魂推門進來,嬌笑著起身迎上來,全然不顧春光業已乍泄,那一抹白在空氣中顫動。
她們開心地笑著,完全不知道出賣自己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這些女孩子太年輕了,年輕到不懂得去考慮未來。
「你溜到哪裡去了,害得我們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盂星魂冷冷地瞧著她們,這些女孩子都是他找來的,為她們,他袋中的銀子已水一般流出。
半天前,他還會躺夜她們懷裡,像念書般說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語。
現在他卻只想說一個字:
「滾!」
「唉,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
一個聲音遺憾地嘆息道。
軟榻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赤裸的上身肌肉如同黑鐵鑄造般稜角分明,衣服早已不知拋到哪裡去了。
孟星魂宿醉之後記憶有些模糊,他依稀記得昨夜跟他一起喝酒的男人沒這麼年輕,而且,那男人還有一把刀,一把紫金魚鱗刀。
即便已經記不住那男人的臉,孟星魂卻還記得那把刀,刀要比人出眾得多。
那個男人刀不離手,就好像他不穿衣服都可以,但不能離開刀。
但面前的年輕男人卻沒有刀。
孟星魂警覺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誰?」
那人笑了:「看來你還沒喝斷片,你請的客人已經被我送走了。」
孟星魂不懂那男人說的「斷片」是什麼意思,他的臉沉下來了,不請自來者,往往來者不善!
「你也滾!」
那人臉色變了,跳起身冷聲道:「你最好管住那張嘴,上一個這麼跟我羅鋒說話的人,臉都被我打扁了,到了地府閻王都認不出他是誰!」
孟星魂嗅到一絲血腥味,他對血腥味十分敏感,朝著氣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具沒有臉的屍體倒在牆角,屍體的嘴竟已變成了軟綿綿的一塊肉,沒有嘴唇,沒有牙齒,沒有了鼻子。
紫金魚鱗刀就握在無面屍的手中。
孟星魂道:「是你殺的?」
那人道:「當然。」
孟星魂壓抑著怒氣道:「為何殺他?」
那人道:「因為他跟你一樣嘴欠,嘴欠也就罷了,懟他兩句還想拿刀砍我,犯了我的忌諱,所以我打爛了他那張惹禍的嘴。」
孟星魂道:「你殺過多少人?」
這人眼中露出困惑之色,認真地想了半天:「十幾萬?不對,上次搞出的生化瘟疫就滅了韃子全族,起碼上百萬了,實在算不清。」
孟星魂凝視著他,身體裡仿佛有股憤怒的火焰自脊髓衝上大腦,這人話雖荒誕,但孟星魂直覺地感到他說的竟是真的!
他覺得殺人是一件極為痛苦事,他想不通世上還有人把殺人當吃飯喝水一樣毫不在意!
他痛恨這種人猶如痛恨毒蛇!
那年輕人卻笑了起來:「今天我卻不想再殺人,反倒要送你一場大造化。」
他忽然發覺孟星魂已向他沖了過來,但臉上的笑意卻絲毫不減。
一個冰冷堅硬的拳頭打向了他的臉,他沒有等到更猛烈的第二拳,甚至沒有感受到疼痛和恐懼,因為這隻拳頭已經被擋下了。
被一根豎起手指。
中指。
這根中指豎了一陣,對著孟星魂晃了晃,然後微微彎曲,輕輕一彈。
只是這麼一彈,孟星魂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腳步踉蹌,鬼使神差地坐到了軟塌上,坐在了他最為痛恨的人身邊,坐得就好像兩個人是勾肩搭背的好朋友。
那人摟著他的肩膀,道:「別衝動,你還不懂殺人為救世的道理,我不與你計較,我只要你聽我講一個故事。」
孟星魂不想聽什麼故事,但他不得不聽,一個能用一根手指擋住他拳頭的人講的故事,哪怕再無聊,他也得聽完。
「看得出來,你不喜歡殺人?」
那人得到的回應只有孟星魂冷漠的凝視,他不以為意:「其實,我也不喜歡殺人,那麼我就給你講一個『不殺之誓』的故事。」
那人自顧自地講下去:「從前,有個富家少爺,他家裡是極富有的,他爹爹姓韋,號稱『韋半城』。不過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他父母死了,被一個強盜殺死在他面前,要知道他們住的那座城可不是什麼太平安樂之地,這樣的強盜比陰溝里的老鼠還多。」
孟星魂忍不住道:「這真是個無趣的故事,後來那個富家少爺拜師練武去報仇了麼?」
「這個富家少爺的確拜師練了武,他也找到了當年殺他父母的仇人,但他卻沒有殺了他。」
「為什麼?」
孟星魂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能放過殺父仇人,哪怕他痛恨殺人,但若有人當著他的面殺了高老大,他也絕不會放過那人。
「因為那富家少爺起了誓,不殺之誓。他後來成為了大俠,不知道有多少江洋大盜折在他手上,讓他綁了送官,卻沒有一個人被他親手殺死。」
孟星魂道:「這世道,送官和直接放了又有什麼兩樣?」
「沒錯,那些江洋大盜果然沒多久就從牢裡出來了,或是逃出來的,或是請訟師,或是買通縣太爺直接放了出來,然後他們再結伴去找大俠報仇,想要將他置於死地。」
孟星魂嘆口氣道:「那位大俠最後肯定死得很慘。」
那人呵呵一笑,搖頭道:「他沒死,那些找他報仇的江洋大盜再次被他打敗,送回了牢裡。」
孟星魂道:「這麼說那位大俠的武功很高。」
那人搖頭:「那位大俠武功大概還沒你高。」
孟星魂道:「這不可能!」
那人道:「當初武林中人聽說小李探花戰勝了上官金虹,也是這麼說的。」
孟星魂恍然道:「那就是江洋大盜們武功很差。」
「那位大俠的敵人,無一不是江湖上的頂尖好手,其中有一個號稱『北丑』的瘋子,擅用暗器機關,出手陰毒無比,讓人防不勝防,且詭計多端,漏算無遺,將官府江湖都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有一個號稱『毒王』的狂徒,一身毒功出神入化,靠著毒藥催發功力,可以達到先天之下,後天巔峰的境界,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力大無窮!」
孟星魂連連搖頭:「我對上這種人物都必死無疑,比我武功差的人又怎麼能屢屢將他們擒住,這比殺他們還難!」
「這些惡棍也算人物?區區螻蟻而已!這位大俠曾對上過的最強的敵人可是被稱為『人間之神』的武林神話!」
孟星魂一凜,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一個人能被稱為「人間之神」,那他的武功該有多麼出神入化?
「那『人間之神』武功已經通神,輕功可以飛天遨遊,硬功練到別說弓弩,就是投石機砸大石過去都如同蚊蠅叮咬,出手速度比光還快,你還沒看到,就已經中招了,一拳打去城牆崩塌,樓台盡毀,一腳踏下,大地震顫,土石翻湧!」
孟星魂聽得心旌神搖,卻又有些不信,天下能有武功高到這種地步的人?這已經不是人了,只怕比陸地真仙還要厲害,怪不得被稱為「人間之神」。
他忍不住問:「你說的那位比我武功還差的『韋』大俠竟能贏過『人間之神』?」
「他沒贏,但也沒輸。二人大戰三百回合之後,英雄惜英雄,不打不成交,變成了可以生死相托的至交好友。」
那人道:「另外,那大俠姓布,不姓韋。」
「他爹不是姓韋麼?」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那位大俠姓布,名魯斯。江湖人送他一個外號——蝙蝠大俠。」
蝙蝠大俠?
不殺之誓?
孟星魂心中一動,仿佛感到冥冥之中自己的命運線微微一顫,滑向了另外一個未知的方向,難道昨夜看到的蝙蝠,竟是一種天上的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