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葛翁沒留下吃飯,張壽當然不會浪費剛做好的幾樣食物,直接讓阿六提著,跟在自己後頭去了翠筠間。當然,走的是自家另一個方向通往竹林,只容一人通過,村里也只有楊老倌等寥寥數人知道的小路。
從前為了避免這條小路被生長力太強的竹子占據,每年入春,阿六總要日日負責來此清理,光是挖到的筍,就夠劉嬸拿出十八般武藝,做出各種不重樣的菜餚,吃上一整個春筍季。
此時,主僕二人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東面邊緣處的一座竹屋。
和居中的清風徐來堂相對應,這個沒掛牌匾的地方當然就叫水波不興館。
而和其他竹屋相比,這座竹屋沒特色又地處邊緣,所以自從學生漸多,張壽把清風徐來堂作為講堂,挪到這裡居住之後,其他人誰都沒多想。
在阿六的放風下,張壽提著食盒進了屋子,重新換上符合「老先生」這一稱呼的衣衫,然後帶上了垂著面紗的斗笠,這才讓阿六去清風徐來堂把齊良找來,然後回家去捎個信給吳氏,轉告自己今晚不回家。
在阿六悄然離去後不過一會兒,外間就有人輕輕敲門,在他應了一聲之後,來人就進來了,正是齊良。
沒等人說話,張壽就笑著一指食盒道:「本來我打算借你家的房子招待一下某位不速之客,誰知道人突然溜之大吉,這些吃食就浪費了,索性帶了來。」
雖說張壽不是第一次給他留好吃的,但齊良還是忍不住有些赧顏,卻完全忘了問造訪自家的不速之客是誰。謝了又謝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實情。
「先生,陸三郎沒能教會那些人,不但張琛故意和他搗亂,而且……」
張壽擺手打斷了齊良的話,隨即徑直站起身來。
「意料中事。你留在這裡慢慢吃,我去看看。你府試在即,雖說把握不大,可也不能完全不當一回事。這次你在翠筠間幫忙了好幾天,已經很盡力了,別再自責沒管好之類的。要鎮住那麼一群人,就連他們的爹來也未必管用,大小姐也只能壓一時。」
齊良欲言又止,直到見張壽施施然出了屋子,他這才忍不住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儘管村中老一輩的人大多對張壽的作為有些犯嘀咕,可有人免費教孩子認字,他們當然還是樂意的。孩子不聽教誨,各家全都會滿臉堆笑對張壽說,儘管教訓儘管打,打死了活該。
可這些貴介子弟卻一個個眼高於頂,彼此之間拉幫結派,還互相瞧不起!
如果說,之前他也暗自贊同朱瑩把張壽捧成一個世外高人,那他現在就完全放棄了。這些紈絝子弟根本就不堪造就,給這些人當先生那簡直是對牛彈琴!
當張壽來到清風徐來堂門口時,就只聽裡頭一陣吵吵嚷嚷,守在那的湛金和流銀滿臉不高興。他擺手阻止了她們的通報,可隨之就聽到朱瑩的一聲怒吼:「都夠了沒有?」
他沒有站在門前繼續靜觀事態發展,而是自行打起門帘入內,見朱瑩正面色鐵青,一堆貴介子弟包括張琛在內,個個噤若寒蟬如同鵪鶉,他就笑了一聲。
「瑩瑩,你不用生氣。我一個避居鄉野的閒散之人,突然有京城貴介投奔門下,我早知道,他們本來就都是衝著你來的。」
朱瑩見張壽突然出現,又點破了此事,她不禁更覺得憋屈。
而張壽不慌不忙地來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說:「我聽瑩瑩講過,你們在座的大多數人,不善讀書,不通武藝,不擅馬術……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玩樂還會什麼。除了張琛,你們誰也不是家裡長子,不能繼承爵位,他日分家也未必能有多少。」
這樣戳人脊梁骨的話,無疑激起了這些之前看在朱瑩面上對他恭恭敬敬口稱先生的貴介子弟反感。可沒等他們炸鍋,張壽竟是繼續說了下去。
「你們眼下還能金尊玉貴過日子,是因為你們的父親,可以後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孫子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話是不假,可你們捫心自問,你們現在得意嗎,將來也會得意嗎?瑩瑩曾經對我抱怨過,得意的人,會追在她身後到這裡來嗎?」
朱瑩沒想到一貫待人溫和,連肥豬似的陸三郎都能找到優點的張壽,竟然會突然如此言辭犀利入骨。可這些話本來就是她也想說的,這會兒張壽的率先發難無疑給她找了個宣洩口。
「先生說得沒錯,真正自負才學能耐的那些傢伙,誰會因為我敬重一位山林隱士,就跑到這兒來拜師求學?也就是你們,算個數還比不上人家不識字的孩子,還比不上我這一看正經書就頭疼的女人,才會連好好的求學都變成煽風點火,爭風吃醋!」
朱瑩越說越氣,口氣也越發硬梆梆:「沒人逼你們留下來,你們眼下就可以從這扇門出去!你們送給先生的束修,回頭我趙國公府雙倍奉還,誰稀罕!先生不收沒長性的廢物!」
張壽原本就是欲擒故縱,沒想到朱瑩這最後一句神來一筆,卻是又狠又准,打得一堆人面色鐵青。他做手勢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陸三郎,這才笑了一聲。
「算學並不是人人都適合學的,陸三郎少許有一點這樣的天賦,而你們絕大多數人卻都錯過了最好的時機。而且,就算費大功夫學會了這些,將來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願意收你們,就是不想強求一堆對數字沒天賦的人在這絞盡腦汁。」
「所以,願意走的,現在就可以走,所謂束修,原樣退還。但是,既然有這兩三日的師生之緣,我希望你們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長什麼,喜歡什麼,將來又打算做什麼。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一事無成,兩手空空的人,憑什麼配得上趙國公府的大小姐?」
他這話不只是說給這些貴介子弟聽的,隱隱也是說給朱瑩聽的。然而,他卻用眼角餘光瞥見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滿臉贊同,似乎完全沒有去思量他剛剛這話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這點小心思算是白費了,他不禁搖了搖頭。然而,這動作在陸三郎這樣自詡聰明的人眼中,卻變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標誌。
但最先忿忿不平開口的,是角落裡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大眾臉貴介子弟。即便對京城這些同齡人瞭若指掌的朱瑩,也只勉強記得,這好像是都督張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卻不記得了。
「還不是比投胎,咱們這些人將來沒著落,張琛將來就是秦國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張琛頓時惱了,梗著脖子罵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輩子投個好胎!」
搶在又一輪爭執開始之前,張壽高深莫測地呵呵一笑、
「張琛確實得天獨厚。他是家中獨子,可以繼承爵位,家財無數,可那又怎麼樣?堂堂一個國公,自然不能無所事事,躺在一個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將來他領一個職司,那麼只要稍有不慎,卻又貴為國公,那麼就是御史的最好靶子。」
「不說別的,趙國公被彈劾過多少次?楚國公又被彈劾過多少次?他們能屹立不倒,是因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來,有多少個爵位在明明有後繼者,祖上也功勞赫赫的情況下,卻最終斷了傳承,收回了誥券?」
沒去看面色難看到鐵青的張琛,張壽一字一句地說:「看在兩三日師生之緣的份上,只要你們想清楚了,我可以幫你們參詳一條出路。是打算下半輩子碌碌無為,還是試一試披荊斬棘,像你們父輩一般揚眉吐氣,就看你們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張壽這一番話說完,張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陰沉,卻也有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朱瑩好容易捱到眾人全都起身離開,她就立刻有些擔心地低聲問張壽道:「你剛剛是說真的?」
「你是說給他們參詳出路嗎?」張壽支著腦袋嘿然一笑,卻沒有正面回答朱瑩的問題,「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僅僅是過一會兒,只怕就會有人偷偷來見我。」
紈絝子弟中,也許有一堆確實是混吃等死沒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個人樣,卻苦於沒頭緒沒門路沒支持,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陸三郎這種人不是個例!
至於他是不是能給這麼多人量身定做一條康莊大道……呵呵,用得著那麼麻煩嗎?
這些紈絝子弟們追到這來,什麼目的還用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