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遇見過這樣一個人?
由他生,為他死。筆神閣 bishenge.com念他每一分悲喜,隨他萬萬年長離。
那道聲音虛弱而熟悉。明明白白告訴他「你殺了木族全族無用,你得殺了我。」
那聲音這般說了,也這般做了。
林夕也知道,無塵殺不了造化,所以當他看到無塵的劍朝造化刺過去,他沒有動。
可一劍兩心,先是刺進了一道身體,再是穿透出另一道。
無塵下手痛快,只留給那通透神明驚駭一眼,便狠狠抽出,任由猩紅的血液驟然噴灑。
而造化看著這道擋在自己身前的影子,驚懼的吼出來。
「合歡!」
合歡?無塵覺得熟悉,原來是她。月下撫琴,清冷古怪。
可這道孱弱影子甚至沒有一個回頭的時間,她捂著胸前致命的傷口,未有一言就緩緩消散。
正如此前萬花千木。於修羅之上,又再添一縷飛灰。
同是刺穿胸膛的傷,造化在還感受不到痛楚的時候便已恢復如初。可他的心恍然間碎裂般疼痛起來。
這碎裂亦是天邊的林夕。
十五萬年,他沒想過,再一次見到她,是她死在他面前。
這十五萬年,他不見她,因為他怕自己見了她,便必得殺了她。可如今他又看到她,且她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幾乎不能呼吸。
這一場輪迴,亦是從這裡作為起點。
那時的千秘林中,他至今不能忘,合歡是如何享有他的信任,又最終背叛他們所有人。可他後來明白了,有時候選擇本不在意對錯。這一生里,她從來也沒有選擇過旁人。
而今日一死。她是在不能兩全里用一條命告訴那個神明。
神明掌心有塵埃落下。他口中噴吐出鮮血來,跪倒在地。只有目光,始終凝在那一小撮塵埃之上。
無塵微微偏過頭,他聽到天邊有長袍獵獵作響,聽到身後有沉重腳步。
他不去回頭,也無意面對。在他看來,原來神明到底並非通透如天,他什麼也不必做,只要撐著這口氣,笑著等下去,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他說過很多遍,叫造化不要逼他,也不要懷疑。可非要彼此執著,他淡淡的看著這個場面,心中什麼情緒也沒有。更不去在意擦身而過的那一角青袍。
青袍捲起地上的塵埃,停留在無塵身前一步的位置,再也不能上前。
這片時空當下早不容他人闖入,唯有造化、無塵、林夕、白墨和遲晚晚。
白墨有些疑惑的看著那當中的三個,輕聲問「合歡究竟是誰?他們之前…發生了什麼?」
遲晚晚低垂了眉眼,想了一想「合歡是…」
他說不下去,又望了一眼下方那片死寂「你若是問合歡與造化之間,那麼你可以想像,有一天我這樣擋在你身前,魂飛魄散。你若是問合歡與林夕,那麼你可以想像,有一天我站在了你的對面,刀劍相向。」
白墨皺了眉,不去想像。
合歡究竟是誰?
在那個不可追溯的遠古年代,有草木通神得道,衍化萬千,而這位始祖之神掌心生出的第一朵花,一小團,粉紅色,喚作合歡。
此後才有萬花千木,浩瀚一族。
所以在今日這樣一場浩劫中,她被護在神明後頭,艱難的挨過去。
可她放棄了,自己把自己獻出去。
時至今日三界萬族,也唯有以造化生機之力得道的草木神,擁有起死回生的力量。這力量僅限於木族子弟,因他們追根溯源,本是由他幻化出來的生命。
他賜予,亦奪回。而她,由他生,為他死。
不過是一場輪迴。
合歡曾死過數次。她這朵由他創造出來的花,每一世,都堅定的站在他身旁。也每一回,都又在消散後,重新開在他掌心。
神明總是救回她。
即便如今是條不歸路。
何謂不歸路?那朵掌心之上,柔軟馨香的花兒,生生將他逼至此地。
造化手中的那一小撮塵埃散盡了,他抬眉看了一眼無塵,看了一眼林夕,甚至看了一眼遙遠天邊的白墨和遲晚晚。
而後就從心臟中爆發出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中是雄渾的生機,浩浩蕩蕩,綿延不絕。
無塵咽下一口血,終於等到。他付出自己的全部神念,去將這樣一場盛大重生的每一分變化感受在心。
他這樣閉上眼睛。
就沒有看到身前的林夕低吼著跪下來。
那是他一生敬愛的,也刻骨恨著的師尊,是曾救他命也曾誅他心的神明,他不會死,但他要想換回一族花木,這樣多的生機,這樣龐大的族群,也得要散盡每一分修為吧?
而他最後留給他的,也只有這麼一個淡淡的眼神。
以造化生,為造化盡。
神明敗,天帝贏。
九日九夜。天地無光。
唯有這千木密林之中,衍化生命。
這一重又一重的變化,是天帝潛心感悟,是人皇失魂落魄,是白墨無言以對。
或許唯有一個遲晚晚是不同的。
他那雙向來風流潤澤的眼睛裡,恍惚一瞬,流露出暢快的恨意和無限的蒼涼。
那時候已過去了整四日。白墨早冷靜下來。他只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轉身看著他「若是用木珠,也是能做這件事的吧。」
「能。」遲晚晚點頭,閉了閉眼睛,「但是木族人的生死又關我什麼事呢。」
他輕聲呢喃著,第一次覺出那些年跟在浮生身邊,學出了一尊魔頭該有的冷漠和血腥來。
他這輩子做了個魔卻沒殺過人。但說實話,他也真的不在乎那數以億萬計木族人的生死。他同白墨一般震驚,當真只是因為施暴的那個是無塵而已。
他這麼一想,唇邊添上無奈的笑意。也不知若是當初的浮生看到他如今這樣,是會欣慰還是失望?
欣慰便罷了,失望也沒什麼好失望,畢竟萬荒宮裡出來的,遲晚晚覺得本該就不是什么正常人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而有些事,無關是非對錯,只是不能被原諒。
造化對遲晚晚來說,永遠都是單純的仇敵。
他那樣笑了一下之後,就小心翼翼去看白墨「倘若他最後沒有去救,你不會是想讓我出手吧?」
白墨只冷冷看他一眼「就這樣老老實實的活著,用不著你去逞什麼英雄。」
遲晚晚放下心來,抿出點笑,去牽他的手。
他掌心溫暖乾燥,撐開白墨緊握的手指才發現裡頭濡濕一片。
白墨反手握住他,忽然用力捏了捏「你體內的木珠…」
遲晚晚瞭然「只有你和小石頭知道。」
白墨嗯了一聲,而後掙扎許久,聲音極輕「別告訴他。」
當下這裡只有遲晚晚是不同的,而後又從虛空中走出來一人。白衫白袍,鬢上一朵白簪花。
她沒有停留,落在依舊跪在那兒的人皇身旁。伸手去扶他起來。
或許這片小天地里早沒了眾神敬仰高居尊位的人皇。神壇之下,只有一道跪在那裡的虛影。
青袍寬大,而他跪的也不挺拔,就像沒什麼力氣似的,顯出幾分清瘦。
白色的姑娘輕聲喚他「林夕哥哥。」
微微偏過頭,林夕沙啞了聲音「仙兒?」
她又一聲嘆「林夕哥哥別難過。」
林夕恍惚著被秦仙兒拉起來,卻忽然間目光一凝「仙兒,你!你怎麼…」
朱顏辭鏡,美人枯骨。他視線所及,她青絲寸寸成雪。
「仙兒!」林夕捏緊她雙肩,眼中一下子滾出大顆大顆的淚來,「為什麼?為什麼要出來?」
他答應過旁人要護她性命,答應過要護她長生。
而她從來無意飛升,誓死不做神仙。
浩瀚人間,人皇域居中鎮守,三界皆知,人皇一域,一域一人。卻從來不知,人皇用通天手段將那片世界從時間中抽離出來,不過是為了留得一人性命。
人皇一域,當真一域一人。
可那卻是個死域,留一未亡之人。
暫停在時間裡的凡人,也能永生不死,可她一旦離開,時光便要千百倍的找回來。為什麼要出來?
姑娘淡淡看了一眼對面處的璀璨光芒。取下鬢上的白簪花,捂在疼痛的胸口,只道「林夕哥哥別難過。」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進入到那片死域,是一個凡人的不妥協。
她從不說給任何人聽,只有默默等待下去。直到今日,塵埃落定。
人皇將奄奄一息的姑娘撐在懷裡,不住搖頭「我帶你回去!仙兒,你別死。我帶你回去!」
姑娘喘息著,去擦他的眼淚,她的容顏一分分蒼老下去,可聲音依舊溫柔。
「我不回去了,林夕哥哥。你知道的,我在你的世界裡一直等下去,也就是等待如今日這般的一個場景。我得活著,我得看到,無情如造化,也有長眠的一日!」她喘息著,十五萬年,壓抑的恨,又喘息著,帶著解脫,「林夕哥哥,我是凡人,我至死都只做凡人……」
她這樣一場不妥協,就是十五萬年。
十五萬年停在時間空白處,等一場天道輪迴。
她等到了。她看到那個當年高高在上一念間奪去她一切的神明,如今從肉身到元神都一分一分消散成最原始的生機,她再無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