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城以東,齊軍營地。
慶聿忠望的猜測沒有錯,齊軍在先前兩場小規模的戰事中損失不大,蓋因燕軍從兩年前一直輸到現在,在面對齊軍時天然氣虛勢弱,平時操練的效果連一半都發揮不出來,能給齊軍造成的阻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另外一個支撐慶聿忠望斷定陸沉身後有伏兵的原因,是他收到共城守軍和那三千騎兵的回報,出現在共城東邊的依然是完整的銳士營和來安軍,從營地規模和旗號判斷對方並未分兵。
既然如此,齊軍已經攻占的清流關和饒陽城由誰來駐守?
在如今這個時代,大軍行進途中占領的城池關隘非常重要,因為它能成為後勤輜重線上的關鍵節點,可以為輜重隊伍提供保護,同時作為這條線上的中轉點。
很顯然,銳士營和來安軍背後還有大量隱藏的齊軍。
只是慶聿忠望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出現在齊軍營地的第三位主將不是旬陽軍都指揮使蘇章,亦非江華軍都指揮使賀瑰,更不是飛羽營都尉厲冰雪,而是本應該負責鎮守平利城和寧陵城的飛雲軍主將宋世飛。
帥帳之內,宋世飛一如既往地聲音洪亮,笑道:「老段,陸兄弟,我在寧陵守城悶得發瘋,聽說你們在西線一路突飛猛進,戰功一個接一個,都快把我給饞死了!」
陸沉和段作章相視一笑,後者調侃道:「你這廝不會是搶了蘇章的任務,故意欺負這個新任指揮使吧?」
宋世飛大咧咧地擺手道:「我老宋就算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膽子啊,雖然蘇章去年才升為一軍指揮,可若是我敢強搶他的活計,大都督不得扒了我的皮?」
陸沉笑道:「所以現在是由旬陽軍接替你的飛雲軍,駐守平利、寧陵兩地?」
宋世飛點頭道:「沒錯,這是大都督的帥令。蘇章那小子看著客客氣氣的,實際上心裡肯定不服氣,不過這也沒辦法,咱們軍中歷來講究一個先來後到。當年我們這些人跟著大都督征戰沙場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大頭兵呢,現在碰到這種參與大戰的機會,他自然得在後面排隊。」
陸沉臉上的笑容便有些古怪。
段作章心思通透,笑罵道:「好伱個宋莽子,在陸兄弟面前說這些酸話?」
「欸」
宋世飛倒也不蠢,隨即便反應過來。
他在這裡打趣蘇章年輕資歷淺,卻忘了陸沉才是真正的後輩,畢竟他加入淮州軍滿打滿算都不到兩年時間。
「陸兄弟,你別介意,我不是那個意思。蘇章那小子本身沒有多少戰功,完全是靠著資歷升上來,所以我才這樣說,但是你不一樣!論起軍功,除了大都督之外,淮州軍里沒有一個人能和你相比,所以大都督讓你主持西線軍務,我老宋心服口服!」
面對宋世飛直來直去的解釋,陸沉笑著搖頭道:「宋大哥,你這樣毫無保留地誇我,我肯定會驕傲的。」
宋世飛摸摸腦門道:「你莫要誤會就好,軍中首重戰功,然後才是資歷和年齡,這一點從來不會變化。」
「行了行了,這麼多年你嘴上就沒個把門的,大都督說了多少次你也不聽。」
段作章攔住他的絮叨,繼而微笑道:「說正事吧。」
帳內還有一人,此前一直神色淡然地看著這幾位大將閒聊,他便是織經司淮州檢校蘇雲青。
這段時間為了遮蔽戰場信息,將北燕察事廳的探子和敵軍的斥候隔絕在共城以西,織經司可謂精銳齊出,連一隻飛鳥都不曾放過。蘇雲青更是帶著一眾心腹親自坐鎮於此,和李承恩率領的銳士營騎兵相互配合,讓敵軍從始至終只能看到一片迷霧。
談及正事,陸沉便對蘇雲青說道:「有勞蘇大人為我們簡單介紹一下最新的情況。」
蘇雲青微微頷首,不疾不徐地說道:「今天上午織經司又收到兩條軍情,其一是共城西邊四十餘里的堯山關,昨日有大批景軍步卒進駐關內,人數約在五六千左右。他們之所以沒有直接來共城,我認為是不想給我軍半道擊之的機會。」
陸沉接話道:「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慶聿忠望有意放棄共城,將堯山關作為阻擋我軍繼續前進的據點。」
段作章道:「也就是說,共城外邊的三千景軍騎兵會繼續撤到堯山關附近?」
陸沉點頭道:「大抵如此,共城只是一座小縣城,城牆低矮且年久失修,慶聿忠望不會選擇此處死守。相反堯山關作為河洛城東邊最堅固的屏障,如今又得了數千景軍步卒的增援,關內總兵力接近萬人,又有三千騎兵側翼保護,於我們而言是一塊比較難啃的硬骨頭。」
宋世飛在前不久接到蕭望之的帥令,由蘇章統率的旬陽軍接替兩城防務,他則帶著飛雲軍繞路來到銳士營和來安軍的身後。
蕭望之讓他一切聽從陸沉的調派,實際上他不太理解自己的任務,難道這攏共三萬多人真要一路攻城拔寨直達河洛?
此刻聽到陸沉的分析,他不禁開口問道:「陸兄弟,我們果真要兵臨河洛城下?」
陸沉淡淡一笑,道:「其實一開始我只是在試探慶聿忠望,同時打消他救援汝陰城的念頭,不過眼下看來局勢正朝著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
宋世飛聽得一頭霧水,不由得向段作章投去求助的眼神。
人各有所長,蕭望之麾下一眾虎將亦如是,像宋世飛久經沙場,最擅長攻堅硬仗,他一手操練出來的飛雲軍單論兇悍程度,在淮州各軍之內可以排到第一。
可若是涉及到戰略層面,這位宋指揮使便有所欠缺,他在這方面非常羸弱。好在他能認識到自己的缺陷,素來嚴格執行蕭望之的帥令,堪稱一柄極其鋒利的開山斧。
淮州軍眾將之中,唯有一人可以跟上蕭望之的眼界和思路,那便是被天子留在京中的陳瀾鈺。
段作章見狀便說道:「陸兄弟的意思是,慶聿忠望仍然不肯放棄東陽路,否則他若是死守河洛,我們還真拿他沒辦法。」
陸沉點頭道:「是,他如果龜縮不出,我們就只能撤軍返回,協助大都督收復東陽路全境。」
宋世飛愈發不解,問道:「難道慶聿忠望派出數千步卒駐防堯山關,便是為了下一步與我軍正面交戰?」
陸沉沒有賣關子,解釋道:「宋大哥,其實這是一個猜謎的遊戲。在慶聿忠望的視角看來,銳士營和來安軍長途深入,身後必然有大量援軍。他在不確定我軍實際兵力的前提下,肯定不會重蹈雷澤之戰的覆轍,所以才會派兵死守堯山關,避免我軍真的衝到河洛城下。可是他又不甘心將東陽路拱手相讓,所以他故意放棄清流關、饒陽和共城,為的就是吸引我們這支偏師繼續深入,從而和大都督率領的主力距離越來越遠。」
宋世飛恍然道:「我明白了,他認為我軍是想打一個伏擊戰,所以必然要保證足夠多的兵力,如此一來大都督那邊實力會有所削弱,他就有了可乘之機。一旦他真能出現在汝陰城外,我們肯定無法及時回援。」
陸沉微笑道:「對,任何陰謀詭計落於實處都會有破綻,沒人能做到天衣無縫。」
宋世飛又問道:「可是他如何做到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汝陰城外?」
「常理而言,景軍想從河洛城趕到東陽路,最便捷的路線自然是我們目前占據的這條官道,其次則是從西南邊的藤縣出發穿過雷澤平原,然後從寧陵城附近轉道東北方向。這兩條路似乎都不妥當,直到蘇大人帶來另外一條緊急軍情。」
陸沉神色從容地看向蘇雲青,後者便接話道:「諸位,大都督派人傳信,駐守在東陽路北端封丘一線的五千景軍分出三千人,近日已經南下,在汝陰城北邊的羅山縣停步,和我軍主力維持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
宋世飛微微皺眉道:「慶聿忠望此舉何意?」
陸沉不慌不忙地說道:「敵軍若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們肯定無法判斷他的戰略意圖,但是只要他動了,必然會有蛛絲馬跡。封丘一線的景軍是為了防守寶台山裡的七星軍,如今他們分兵南下,在我看來意圖比較明顯,那就是減輕汝陰城守軍的壓力,同時也有可能是為景軍主力的突擊創造條件。」
段作章沉吟道:「你是想說,慶聿忠望不會直接放棄汝陰城?」
「其實從得知慶聿忠望南下那一刻開始,我心裡便有一種預感,他此番南下不會只是為了守住河洛城。」
陸沉環視眾人,不緊不慢地說道:「慶聿忠望畢竟是慶聿恭的長子,先前在景朝吞併趙國的戰事中屢建戰功,這樣的人一定很驕傲。假如只是要守住河洛,又何必勞動他這位小王爺親自前來?他既然來了,我不相信他會龜縮在河洛城裡。」
「這和任何戰略戰術都沒有關係,而是人性的本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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