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東苑。
月色似洗,月光如練,透過挑窗瀉進書房內,與燭光交錯融合,浸染出一片輕柔的光暈。
禮部左侍郎李适之坐在案後,身體靠在椅背上,雙眼微微閉著。
一名十六七歲姿色淑麗的少女站在身後,用一雙柔嫩白皙的小手幫他揉捏著雙肩。
另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站在大案之前,雙眼望著地面,不緊不慢地說道:「老爺,新科榜眼、探花以及十七位二甲進士這幾日都想來拜望您,小人遵照您的叮囑,盡數好言勸回去了。」
他便是李錦山,表面上只是東苑管事,實為李适之最器重的心腹,知道很多李适之的隱秘。
這些初入朝堂的新科進士們與李适之的關係非同一般,因為李适之是今年會試的主考官,雖然三月底的殿試與他無關,但是所有考生都必須尊稱他一聲座師。
官場之上,這種座師和弟子的關係極為緊密,私下往來再頻繁也不會引人攻訐。
只不過他們選擇的時間點有些不妥,因此李錦山沒有讓他們進門。
「這些年輕人倒也有趣。」
李适之淡淡一笑,隨即抬手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少女乖巧地行禮道:「婢子告退。」
李錦山目不斜視,仿佛眼中根本沒有這個少女的存在。
他上前幫李适之的茶盞倒滿,低聲道:「老爺,最近京里有兩股暗流。」
「講。」
「其一是有幾位官員暗中串聯,想要在儲君登基之後,對山陽侯陸沉行明升暗降之計。」
「明升暗降?」
李适之嘴角勾起,平靜地說道:「真想捧他做國公?」
李錦山亦笑道:「是的。」
李适之便問道:「何人主使此事?」
李錦山答道:「翰林院侍讀學士辛一先,另有吏部驗封司員外郎沈禹、御史台侍御史盧郢和太僕寺主事汪同吉這三人。他們行事並不機密,時常在礬樓雅室相商,故而為我所知。」
礬樓與墨苑齊名,乃是京中第一等風流去處,且是錦麟李氏的產業。
「辛一先」
李适之眉頭微皺。
李錦山適時提醒道:「老爺,雖說這位辛學士算是鍾尚書的後輩,但是應該不算心腹親信之列。鍾尚書在擔任翰林學士的時候,與這位侍讀學士的關係不算親近。」
李端在位的最後幾個月里,朝堂格局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兩位宰相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但是中堅一代已經嶄露頭角,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兩位新任尚書和一位左侍郎。
翰林學士鍾乘升為吏部尚書,永嘉府尹景慶山升為戶部尚書。
刑部左侍郎李适之轉為禮部左侍郎,雖然在官階上是平調,實則進了一步。
這三個部衙一直被世人稱為「上三部」,刑、兵、工三部自然是下三部。
其中尤以鍾乘的地位上漲最快,吏部尚書畢竟有天官之尊稱,乃是六部尚書之首,論實權遠勝他人。
而且鍾乘並非是李道彥或者薛南亭的門人弟子,在他升任吏部尚書之後,已經有一些朝臣匯聚在他的羽翼之下,未來極有可能成為朝堂文官中的第三位領袖。
李适之淡然道:「旁人不會看得這麼清楚。鍾乘在翰林院經營多年,辛一先就算不是他的人,也無法完全脫開干係,更不必說這裡面還有個吏部驗封司員外郎沈禹,別忘了現在吏部是誰的地盤。」
李錦山道:「老爺之意,這件事有可能確實是鍾尚書的授意?」
李适之笑了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繼而道:「鍾乘是一條不會叫的狗,他才是先帝藏在夾帶中的人,這種人怎會用出如此愚蠢的手段?」
李錦山雙眼一亮,順勢道:「那我們的人要不要助辛一先一臂之力?」
李适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錦山訥訥,不敢繼續說下去。
李适之放下茶盞,悠悠道:「那幾個迂腐書生以為這等小大小鬧就能擺平陸沉,真是愚蠢而不自知。我們不僅不能幫他們,還要在他們身上踩一腳,再將火苗引到鍾乘身上。」
李錦山恍然道:「小人明白了。」
李适之沉吟片刻,道:「讓裴方遠去辦吧,他知道該怎麼做。」
李錦山恭敬地應下。
「還有一件事是什麼?」
「依照老爺的叮囑,我們在織經司里的眼線一直留意著許家那位許如清的蹤跡,發現他最近一段時間和湖州長樂府一位劉姓富商見過三次。」
「長樂府?」
「是的,老爺。」
李适之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長樂這個地名於他而言當然不陌生,那裡誕生過一個響噹噹的宗族,即曾經位列江南九大家的長樂寧氏。
前任吏部尚書寧元福便是出自這一家。
京城叛亂被平定後,長樂寧氏被抄家滅族,另外三家門閥亦是同樣的結局,他們積攢百年的財富盡數充入國庫,支撐起大齊在江北的數十萬大軍連戰不休。
但是長樂寧氏的消失並不代表當地門閥勢力被根除,只是換成了另外一種形式存在。
李适之喟然道:「這些人果然還是不死心。」
許如清是何許人也?
普通人甚至是一些中下級官員極少聽說這個名字,但是書房內的主僕二人自然清楚,他是後族這一代的嫡長子,先前便是三皇子和後族之間的橋樑。
李錦山神色凝重地說道:「老爺,看來他們還是想攛掇三皇子的野心,作亂之心仍舊不死啊。」
李适之面無表情地問道:「有何奇怪?」
李錦山道:「小人只是沒想到經過先帝那番清洗之後,居然還有人敢染指朝堂大事。」
「有兩個原因。」
李适之稍稍調整坐姿,平靜地說道:「其一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四家倒下之後,江南各地都有所動盪,一些較弱的門閥終於找到機會將自己人推上來,但是他們仍舊渴望踏足中樞,必然要選擇一個能夠為他們帶來利益和權力的代表。」
「之所以他們不選儲君而選身在囹圄的三皇子,關鍵便在於第二個原因,也是他們無法繼續蟄伏忍耐的根源。」
「那便是經界法。」
說到最後三個字的時候,李适之眼中泛起一抹複雜的神色。
「經界法」
李錦山喃喃自語,片刻後醒悟過來,嘆道:「確實,經界法一旦在江南各地推行開來,幾乎可以挖斷門閥勢力的根基,難怪他們會這樣瘋狂。」
其實他到現在仍舊不能肯定,為何許如清見了一個湖州的富商,李适之就能做出這樣明確的判斷,篤定隱藏在京城水面之下的那股勢力,是想利用三皇子的身份做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
但他堅信自家老爺的判斷不會有錯。
李适之道:「儲君不會朝令夕改,至少近幾年不會,所以朝廷會不遺餘力地推行經界法,這就逼得那些門閥勢力只能鋌而走險。我現在只是有些好奇,這些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李錦山心中一動,低聲道:「老爺,我們要不要暗中推他們一把?」
身為李适之最器重的親信,他隱約能夠猜到自家老爺的心思,區區一個禮部左侍郎顯然不是他的目標。
有些事雖然無法明言,但李錦山覺得自己可以大膽一些,至少能給李适之提供一些參考。
李适之微諷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們已經不是當初掌控京軍的權貴,只是一群躲藏在暗處的蟲豸罷了,說破天也只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何必去幫他們?我已經等了十來年,不在意再多等一會。」
李錦山信服地說道:「小人愚鈍,請老爺見諒。」
李适之擺擺手道:「無妨。許如清那邊繼續讓人盯著,不過要小心一些,切勿打草驚蛇讓他們心生猶豫。雖說我不會出手幫那群蠢貨,但是如果他們能試一試儲君的成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李錦山垂首應下,見李适之面上浮現倦色,便知趣地行禮告退。
李适之獨坐片刻,起身走到屋外,立於廊下抬頭凝望清冷的月色。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頭看向西北方向。
相府之內屋宇延綿猶如重巒疊嶂,他自然看不見老父親居住的錦麟堂。
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的父親、左相大人正在教導李家第三代最優秀的少年。
「父親,您將李家的未來寄托在陸沉身上,這個想法雖然算得上高瞻遠矚,可是您難道不知道,假如將來大齊的朝堂是由陸沉這樣的人主導,他第一個開刀的便會是錦麟李氏。」
「李家傳承數百年,卻要將命運交給他人處置,盼望著對方手裡的屠刀不要落下,兒子真的無法贊同您這樣的決斷。」
「稚魚兒確實有清鳳之才,但他實在太小了,等他的肩膀能夠扛起李家的時候,說不定這數百年基業早已變成他人的飽腹之物。」
「這世事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您不能讓他人來操持李家的命運,因為外人便是外人,始終不值得信任。」
「既然您如此矛盾,就讓兒子替您來做這個決定吧。」
李适之輕聲自語,眉眼間泛起一抹悵惘之色。
又化為漠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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