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581【孝道】

    走在前往後宮的路上,陸沉慢慢理清楚李宗本眼中那抹無奈的由來。

    現如今後宮有兩位皇太后,其中一位是住在福寧殿的柳太后,即太子的生母、先帝的柳淑妃。

    另一位則是先帝的正宮皇后許氏,住在代表後宮之主的慈寧殿。

    兩宮皇太后並尊的局面自古有之,在齊朝百餘年的歷史中,太后地位崇高但是沒有干涉朝政的權利,因此李宗本只需要做到禮節上的一視同仁,同等尊重兩位太后即可。

    雖然許太后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和柳太后及李宗本肯定不對路,但只要李宗本做到字面意義的孝道二字,便不會引起任何風浪。

    但顯然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經過這些天的接觸和閒談,陸沉對李宗本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這位大齊新君確實有一些方面很像先帝李端,比如瀟灑恣意的外表下藏著很深的城府,擁有很優秀的耐心,待人處事上能夠做到禮賢下士,這些都是他能夠成為一位英明帝王的先決條件。

    但是他此刻的表情足以證明,慈寧殿裡那位許太后帶給他很大的壓力。

    孝道二字不容輕忽,天子更得成為萬民表率。

    其實陸沉可以婉言請退,不被牽扯進天家的家事裡面,但李宗本這些天對他十分尊重,斷然拒絕的話未免太不給這位新君面子。

    更重要的是,他想從這些細節中進一步明確李宗本的性情。

    只有在面對衝突的時候,一個人的本性才會清晰地顯露出來。

    一路無話。

    隨著慈寧殿出現在視線中,陸沉很快便感覺到那種凝重沉肅的氛圍。

    殿內的宮人無不噤若寒蟬,戰戰兢兢地跪著。

    來到內殿門外,李宗本讓內監入內通報,輕輕地吸了口氣。

    片刻過後,君臣二人邁步入內。

    李宗本站定之後恭敬地說道:「得知太后鳳體欠安,兒臣惶恐不安,恰巧方才在與山陽侯陸沉商討國事,便攜他一齊前來給太后請安。」

    這話說得略失水準。

    陸沉心中愈發好奇,究竟珠簾後面那位許太后給李宗本出了什麼難題,讓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拉來當工具人,而且一見面就擺了出來。

    他不禁稍稍抬頭望去。

    只見珠簾之後,沉香隱隱,一位宮裝婦人坐在榻上,旁邊的女官們鴉雀無聲。

    李端在世時,陸沉時常出入皇宮,後宮也來過不少次,但他從未見過這位在坊間素有賢后之名的許太后。

    他只覺得這賢后之名值得商榷,或許對於朝堂諸公乃至京城百姓來說,與先帝相互扶持、體恤民生的許太后確實算得上賢明,然而陸沉不會忘記慶豐街上的刺殺。

    三皇子之所以敢那樣做,源於後族許家對他的擁護,根源便在珠簾後面的許太后身上。

    許太后同樣在打量外面的年輕國侯。

    李宗本接近慈寧殿的時候,她便已經知道陸沉的存在。

    對於這位如今堪稱大齊朝堂上一棵參天大樹的年輕人,許太后的觀感極其複雜。

    一方面她很清楚陸沉現在的地位和權勢,尤其是對方在邊軍體系中的名望,可謂是大齊朝廷的柱石之一。她縱然是太后之尊,想要拿捏這等人物亦是妄想。

    除非陸沉當眾犯下聳人聽聞的罪責,譬如在這慈寧殿對著她這位太后破口大罵。

    另一方面看見這位位高權重的年輕國侯,許太后就忍不住想起至今尚被囚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想起那一夜在她面前血戰而亡的大皇子。

    縱然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許太后每每想起大皇子,心裡就如刀割一般生疼。

    這是旁人很難理解的情緒轉變。

    畢竟大皇子在世之時,許太后對其談不上如何疼愛,她的關愛大多給了三皇子。

    回想大皇子離世的原委,許太后對陸沉就很難不起恨意,因為在她看來,是陸沉制定了引蛇出洞之策,是他攛掇李端以身犯險,並且壓根沒有考慮過大皇子的安危,以至於他落入賊人手中,最後不得不以同歸於盡的手段證明自身的清白。

    如是種種,造成許太后在面對陸沉時的複雜情緒。


    內殿一片寂靜,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

    許太后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道:「太子一片孝心,哀家並無大礙,有勞你憂心了。」

    李宗本垂首道:「太后言重了,此乃兒臣的本分。不知太后究竟因何不適,值此春夏之交格外需要注意,兒臣想召集太醫院諸位臣工為太后仔細診治。」

    「倒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許太后幽幽一嘆,繼而道:「哀家思及陛下難免神傷,此非藥石可醫也。太子,哀家有個不情之請,你且姑妄聽之。若你覺得不妥,哀家亦不會強求。」

    陸沉很清晰地感覺到,側前方的李宗本身軀微微繃緊,仿佛野獸在遭遇危機時的狀態。

    李宗本稍稍遲疑,輕聲道:「太后但有吩咐,兒臣豈敢不遵?」

    許太后似乎很欣慰地說道:「太子,雖說天家不比尋常府邸,凡事皆有規矩章程,但是你也知道,哀家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婦道人家。這些年隨陛下從江北到江南,哀家從來不敢過問外朝諸事,更不敢插手朝堂政務,眼下亦如是。你後日便將登基為帝,哀家自然為你感到高興,也相信你能秉承陛下的遺志,讓大齊重現盛世之景。」

    李宗本沉默地聽著。

    陸沉雙眼微眯,他已經猜到許太后接下來想說何事。

    珠簾之後,許太后的語調漸轉哀切:「李宗簡素來任性胡鬧,哀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陛下已經降罪於他,將他從親王之爵貶為奉國中尉,又讓他在秋山巷閉門自身一年有餘。哀家知道陛下的苦衷,亦知道自身的不足,故而這一年多來從未亦不敢向陛下求情,只盼李宗簡能夠自省然後痛改前非,如今」

    她欲言又止。

    李宗本忍不住開口道:「太后,讓三弟在秋山巷修身養性是父皇的旨意。」

    「哀家知道。」

    許太后拿起手帕擦著眼角,哀聲道:「你大皇兄已經辭世,李宗簡又被囚禁在秋山巷,值此陛下仙逝之際,只盼李宗簡能夠替哀家送一送陛下,亦不枉不枉陛下與哀家的夫妻之義。伱若不喜歡他,待陛下大行出殯之後,可以將其派往皇陵為陛下守陵。只要他能保住一條性命,往後哀家絕對不會過問。」

    陸沉心中喟嘆,他已經明白李宗本頭疼的根源。

    後日將要舉行登基大典,外朝自然風平浪靜,不會有什麼波瀾。

    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許太后鬧出么蛾子,雖然不至於影響到李宗本的皇位,但是絕對可以讓他滿心煩躁。

    眼下雖是兩宮太后並尊的局面,然而在禮法上來說,許太后的地位要高過李宗本的生母柳太后。

    因為許太后是先皇的正妻,新皇的嫡母,地位天生要高於生母。

    許太后應該不會瘋狂到公然否認李宗本的嗣君之位,但哪怕她只是在登基大典前後擺著一張冷臉,都會讓李宗本的皇位染上一層陰霾。

    而且許太后今日將姿態放得很低,沒有拿出太后的架子強逼李宗本低頭,偏偏這種手段最難對付。

    陸沉心中並無幸災樂禍之念,他只是有些好奇李宗本會如何應對。

    短暫的沉寂過後,李宗本垂首道:「太后,兒臣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是三弟居於秋山巷是父皇的旨意,兒臣怎敢違逆?不瞞太后,年後父皇曾帶著兒臣去往秋山巷,父皇當面直言,要三弟在秋山巷閉門自省。在兒臣看來,至少近段時間三弟不宜外出,兒臣已讓人在秋山巷置辦香案,供三弟祭奠憑弔父皇。」

    許太后隔著珠簾靜靜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嗣君。

    他的說辭不新鮮,左右不過是死咬大行皇帝的遺旨,這也是他唯一能夠對抗孝道二字的利器。

    這早就在許太后的意料之中。

    李宗本是怎樣的人,許太后比陸沉更加了解,他斷然不會輕易鬆口,更不可能允許李宗簡離開秋山巷。

    因為那是眼下僅有能夠對他的皇位產生威脅的人。

    她仿若十分傷感地嘆息一聲,然後緩緩起身站著。

    隔著一道細密的珠簾,簾內外的三人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里外的宮人侍者盡皆屏氣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隨著許太后站起身來,氣氛無形之中變得格外緊張。

    「哀家知道,這件事有違太子處事的原則,亦不符合朝廷的規矩,所以哀家才說這是不情之請,只盼太子念在哀家是一介深宮婦人的份上,念在你和李宗簡皆是陛下血脈的份上,念在需要有皇族子弟為陛下守陵的份上,對李宗簡網開一面。」

    她往前一步,繼續說道:「只要太子能夠答應哀家這個請求,往後哀家必然在慈寧殿日夜祈福,為陛下、太子和大齊常年齋戒。」

    下一刻,她忽地稍稍矮身道:「哀家先行謝過太子了。」

    內殿的空氣仿佛在這瞬間凝滯。

    陸沉的瞳孔驟然一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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