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武將議事,拍桌子大眼瞪小眼並不罕見,一般而言也不算大事。
但是宋世飛這般憤怒顯然另有原因。
邊軍和京軍的矛盾由來已久,這絕非幾句場面話就能解決,但是大抵上兩邊都能保持克制。然而侯大勇和徐溫對陸沉的譏諷卻有著另外一層含義,因為陸沉是蕭望之親自推出來的年輕晚輩,某種意義上諷刺他就是諷刺蕭望之本人。
此時不光宋世飛立刻爆發,其他人亦是面色不善。
徐溫顯然也清醒過來,略帶忐忑地起身,對蕭望之行禮道:「大都督,末將絕無輕蔑之心,還請恕罪。」
蕭望之淡淡道:「無妨,且坐。」
「謝大都督。」
徐溫垂首坐下。
蕭望之又看向宋世飛道:「要不要讓人把你的兵器拿來?」
宋世飛方才的魄力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即起身請罪。
蕭望之擺了擺手,然後又屏退包括黃顯峰在內的其他人,讓節堂戒嚴之後才對陸沉說道:「你繼續講。」
「是。」
陸沉應下,冷靜地說道:「方才陳將軍說過,青田城駐軍一萬五千人,湧泉關駐軍五千人,想要強攻非常困難,這個判斷沒有問題。但是結合對戰場態勢的分析,末將認為我軍可以將整體戰略分為三步走。」
「第一步,集結精銳部隊布置在來安防線北面,以最快的速度拔除青田城和湧泉關的外圍防禦體系,讓這兩處變成孤城。」
「且慢。」一直沉默的元行欽終於開口打斷陸沉的話鋒,他淡淡地問道:「陸校尉可知解決這些外圍的寨堡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雖說它們比不上青田城和湧泉關,但同樣不是動動嘴就能拿下的。」
陸沉從容地道:「元將軍,末將認為偽燕會主動放棄這些防禦體系。」
堂內的氣氛猛然間沉寂。
雖然明眼人都能看出蕭望之對待陸沉的態度極其親厚,但是在這種重要的軍議上,信口開河極有可能毀掉自己在軍中的前程。
更何況陸沉的判斷頗為堅決。
元行欽啞然失笑,隨即搖了搖頭。
侯大勇和徐溫雖未開口,卻也表露出明顯的質疑之色。
這一次不需要陳瀾鈺發話,盤龍軍都指揮使裴邃先是看了一眼沉默的蕭望之,然後望著陸沉語重心長地說道:「陸校尉的推斷可有憑據?」
陸沉答道:「廣陵和青峽兩場戰事後,偽燕主帥張君嗣和察事廳侍正王師道都沒有罷官去職,而且偽燕樞密副使陳景堂已經來到東陽路。從這些信息可以判斷,偽燕和景朝認定我軍會北上反攻。如今我軍士氣正盛,他們會選擇在這些寨堡與我軍死戰到底嗎?」
他頓了頓,正色道:「各位將軍,駐紮在偽燕東陽路的景朝老卒數量不是很多,除了湧泉關內的三千人,便只有秦淳麾下的一萬五千名步卒。這其中近半被秦淳帶到廣陵城外死傷殆盡,另外一部分在青峽之戰中傷亡慘重。簡單來說,偽燕東陽路軍隊遠比平時虛弱!」
賀瑰頷首沉吟道:「如此說來,他們暫時只能收縮兵力,等待局勢發生轉變亦或是援兵到來,再與我軍決戰野外。」
陸沉順勢道:「不止於此,堅壁清野放棄外圍陣地可以驕我軍心,固守堅城險關可以疲我體力,然後再集結有生力量往南衝擊。一旦我軍潰敗,極有可能連來安防線都守不住。反過來說,景朝慶聿恭必然是想到這一層,為了保持偽燕軍隊的實力和穩定,才會讓張君嗣繼續執掌軍權,否則單憑那兩場大敗,從張君嗣到王師道怎會無一人負責?」
眾將默然。
有些人逐漸意識到,這個年輕人看待戰局的角度竟然不是一地的得失,而是從全局通盤考慮。
他才多大年紀?
這怎麼看都是大都督才有的眼界,該不會是大都督提前考慮好再告訴陸沉,然後讓他在這場軍議上一鳴驚人吧?
這陸沉究竟是什麼來頭,總不會是大都督的私生子
其實蕭望之此刻心中也有些驚訝。
他已經聽陸沉匯報過想法,從某些角度來說與他自己的考慮頗為相似,所以才決定借著這個機會讓陸沉露個臉。
然而先前陸沉稟報的是具體的戰術,卻沒有提過戰略層面的看法。
想到這兒,蕭望之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元行欽沉吟道:「陸校尉的分析確實有一定道理,不過還有待驗證。」
陸沉頷首道:「元將軍說得沒錯。青峽之戰過後,北軍的游騎哨探已經不敢往南深入,我軍的哨騎則可以從容探查。要不了多久,相信就會有詳細的奏報送回來。只要偽燕方面有所動作,便足以證明他們不想節節抵抗。目前兩邊的實力對比下,小規模戰鬥他們很難取勝,而這種連續的失敗對他們來說有害無益。」
「簡而言之,敵軍必然是想畢其功於一役,其實這不過是抄襲大都督在青峽決戰的策略。」
陸沉朝蕭望之微微一笑。
其他人也都笑了起來。
堂內的氛圍忽地輕鬆了一些。
蕭望之終於開口道:「按照你的看法,敵軍會將青田城作為決戰的地點?」
陸沉堅定地點點頭,抬手指向旁邊的地圖說道:「湧泉關地勢險峻且狹窄,守軍占盡優勢,卻不適合大規模的軍隊調動。青田城處於谷地之中,北邊是連接偽燕東陽路腹心之地的通道,周遭地勢還算平整。如果我軍強攻不下,敵軍就可以派出援兵從外包圍,城內守軍再出城裡應外合,屆時我軍將會陷入絕地。」
陳瀾鈺望著地圖,緩緩道:「陸校尉之意,我軍佯攻青田城,將敵軍的主力都吸引到這裡,做好隨時後撤的準備。同時對湧泉關圍而不攻,麻痹敵人的警惕性,等到決戰之前以奇兵破關?」
陸沉心中微微一驚。
這段時間他不知翻閱多少資料,甚至連林溪都在幫他查找,又有蕭望之幾次三番的指點,做了幾十種方案,最後才確定一個完整的戰略框架。
他付出的心血難以計數,然而此刻在這節堂之內,陳瀾鈺幾乎沒用多少時間就看透他在第一層的設計,不愧是蕭望之麾下第一虎將。
平復心中情緒後,陸沉應道:「陳將軍說的沒錯。我軍要布置一支兵馬在湧泉關南面,表面上是防止關內的敵人出來,然後在青田城附近營造出主力皆在的景象,以此來麻痹關內的守軍。這段時間我們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如何從山崖之間找到一條從側面進入湧泉關的路線。」
織經司在北燕東陽路安插了一些密探,其中等級最高的人代號青狼,蘇雲青沒有說明此人的明面身份,但是陸沉也知道湧泉關內沒有內應。
湧泉關分前後兩道,前關都是知根知底的景廉族人,蘇雲青沒有辦法將內應安插進去。
這就是必須要找到第二條路的原因。
陸沉又道:「敵人可以翻越茫茫群山奔襲廣陵,末將相信我軍將士也能找到那條路,敵軍不可能將湧泉關周圍所有地方都堵死。關鍵在於,我軍要讓關內守軍相信,我軍進攻的核心在於青田城。」
陳瀾鈺又道:「在陸校尉的方略中,佯攻青田城由哪支軍隊負責執行?」
陸沉稍稍沉默,在看見蕭望之鼓勵的目光後,轉身看向侯大勇和徐溫道:「末將建議,由振威軍和定威軍負責攻城。」
這兩人的臉色當即有些不好看。
雖然名義上是佯攻,可要做到迷惑敵人,攻城便不可能裝模作樣,必須給城內守軍施加足夠的壓力。
這是真正的血戰,要用將士的性命去拼。
在過往的戰事中,京軍一貫給人的印象就是不甚出力,總是指望邊軍去應對那些最難啃的骨頭,自己則從容打掃戰場。雖然不是每一次他們都能如願,但很多時候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也難怪邊軍對他們怎麼都看不順眼。
雖然如此,淮州眾將卻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思,尤其是歷來以悍不畏死著稱的宋世飛和賀瑰。
他們本能不信任京軍,要是對方出工不出力,導致整體的戰略無法推行,那豈不是誤了大事?
侯大勇斟酌著詞句,正要開口之時,元行欽忽然說道:「大都督,末將贊同陸校尉的想法。」
旁邊兩人面色微變,卻又不得不將心裡的託辭塞回去。
陸沉登時明白過來,雖然這三位軍職平級,但明顯是元行欽占據主導地位。
蕭望之頷首道:「可。」
陳瀾鈺凝望著陸沉身邊的地圖,視線聚焦在青田城所處的位置,緩緩道:「陸校尉,敵軍一旦從北面通道南下,留給我軍撤退的時間可不多,這個方略雖然詳細,但是仍舊不夠完善」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完,顯然依舊不太認可。
陸沉鎮定地說道:「陳將軍,方才末將說過分為三步走。第一步是肅清敵人外圍的防禦體系,第二步是佯攻青田城實取湧泉關,還有第三步也就是收尾之戰。南衙兩軍擔負攻城任務,鎮北軍和來安軍於東面峽谷中設伏,坪山軍和虎威軍於西南面林中設伏,泰興軍作為機動後備。既然敵軍打算在青田城包圍我軍,那我軍真正的目標就不是直接攻城。」
「而是圍點打援,目標直指偽燕的援軍!」
陸沉一口氣說完,目光無比堅毅。
陳瀾鈺靜靜地望著他,良久之後點頭道:「此策可行。」
堂中眾將思索之後逐漸認可,就連侯大勇和徐溫這兩位京軍武將也暫時放下成見,因為如果戰事的進展符合陸沉的推斷,那極有可能是一場罕見的大勝!
甚至有可能一舉摧毀北燕東陽路的軍備。
哪怕他們是京軍武將,又怎會對這樣的功勞視若無睹?
氣氛逐漸熱烈起來。
飛雲軍都指揮使宋世飛瞪眼望著陸沉,忙不迭地說道:「陸校尉,我呢?」
陸沉微笑道:「宋將軍莫急,方才說過需要布置一支兵馬在湧泉關外,然後等待時機奪關,這個關鍵的任務非實力強悍的飛雲軍莫屬。」
宋世飛咧嘴一笑,沖他比了一個大拇指:「好樣的!」
陸沉暗自鬆了口氣,疲憊感洶湧襲來,但是沒有就此鬆懈,總結道:「各位將軍,此戰的方略是大都督所提,末將和其他人整理而成。箇中還有很多細節需要完善,還請諸位稍安勿躁。」
蕭望之微笑搖頭道:「伱就不要想著給本督臉上貼金了。」
眾人無不訝然。
尤其是淮州眾將,他們非常清楚蕭望之的為人,哪怕再看重陸沉也不會幫他造假。
如此說來這個年輕人確實有幾分能耐。
蕭望之看出陸沉眼中的疲憊,溫言讓他退下,隨即肅然道:「此戰方略除本督與陸沉之外,便只有爾等九人知曉詳情。你們即日起抓緊時間休整軍隊,做好戰前的鼓舞事宜,但是不可泄露今日所議之隻言片語,否則休怪軍法無情,聽清楚沒有?」
「遵令!」
眾將迅疾起身,整齊地應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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