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建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七。
曆書曰,草木黃落。
陸沉啟程離開廣陵,隨行人員中除了兩名長隨和六名武功高強的護衛,還有一位名叫陳舒的商號掌柜。
李承恩留在廣陵繼續訓練親衛營騎兵,投奔而來的王駿入營擔任文書,暫時負責一應後勤雜務。
一行人向南而行,在白石渡乘船渡過衡江,抵臨南岸忻州地界。
他們沿著南北方向的官道穿過整個忻州,一路上無事發生,每到一處驛站都能順利入住。每當陸沉拿出宮中太監送來的公文堪合,驛丞們都會給他極高的待遇,甚至要超過一些四五品的官員。
陸沉不會因此狂妄自大落人口實,隨行而來的陳舒沿路都打點得十分妥當,雖然花了一些銀子卻也值得,畢竟陸通在他們出發前叮囑過,沒什麼比平平安安抵達京城更重要。
十月初五,京城已然在望。
天色將暗時,一隊騎士來到長泰府的松陽驛,此地距離京城四十餘里,是京城北郊最後一個驛站。
在這裡歇息一晚,明天拂曉出發午後可達京城。
陸沉看到松陽驛側邊的馬廄中關著滿滿當當的駿馬,隨即驛丞便帶來一個不太美妙的消息。
驛丞在核對陳舒遞過去的公文堪合之後,雖然覺得陸沉這名字仿佛什麼時候聽過,但也只能滿臉歉意地說道:「陸校尉,實在抱歉,今天松陽驛已經住滿,真的沒有空出來的房間。要麼你再往南邊走走?前面十多里外便有一座小鎮,鎮上應該有客棧,如果客棧也滿了,不妨找當地人家投宿,只要稍微花點銀子就行。」
陳舒扭頭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湊近一步低聲說道:「還請驛丞大人行個方便,幫我們騰出一個房間,再弄一些吃食就行。」
他一邊說著一邊遞了二兩銀子過去。
驛丞卻沒有接,苦笑道:「不是下官不肯幫忙,確實是沒有多餘的房間。其實在諸位到來之前,便已經有兩撥人因為住不下,往南邊去了。」
陳舒卻不相信偌大的松陽驛連一間房子都騰不出來,便又從袖中取出五兩銀票遞過去,微笑道:「驛丞大人,我等今天奔波從早到晚,馬匹已經十分疲乏,再繼續往南走只會損傷坐騎腳力,而且現在已近天黑道路難辨,還請幫幫忙。」
七兩銀子委實不少,驛丞看著眼熱,然而想到驛站內那些如狼似虎的邊軍,不禁為難地說道:「陸校尉,實非下官拿腔作勢,只因方才有百餘位邊軍將士來到松陽驛,將此處的房間悉數占滿。要不,您和他們打個商量?」
他本來是希望對方知難而退,不料一直沉默站在旁邊的陸沉忽然開口說道:「也好,煩請驛丞知會裡面一聲,就說淮州陸沉請他們幫忙騰出兩個房間。」
驛丞怔住,又細細打量了一眼陸沉,暗道這個年輕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這樣也好,七兩銀子入袋,後面的事情與他無關。
他讓陸沉一行人暫時等待,隨即快步走進驛站內部,來到一處正房外面,便見數名膀大腰圓氣勢雄壯的兵卒守在此處。
正房之內,七名武將正在議事,居中那位年輕的女將格外引人注意。
驛丞低著頭不敢多看,那可是靖州厲大都督的掌上明珠,據說在戰場上殺人如砍瓜切菜一般,是極其不好惹的人物。
他上前行禮說道:「各位將軍,驛站外又來了十人,他們身上帶著朝廷發的堪合,本可入住驛站。只是如今驛站已經住滿,對方希望各位將軍可以通融一下,讓給他們兩個房間。」
那位女將面無表情,旁邊一位三十餘歲的武將皺眉說道:「劉驛丞,先前不是同你說過,銀子不會短了你,難道伱沒聽清楚?」
驛丞忐忑地道:「將軍容稟,那邊也是朝廷官面上的身份,下官實在不好斷然拒絕。」
那武將冷聲道:「驛站里攏共只有這麼多房間,騰出兩個給他們,你讓我們的兄弟睡在哪裡?說吧,究竟是哪來的達官貴人如此難纏,也讓咱們邊軍的粗漢子見識見識。」
在他想來驛丞口中的客人必然是京城那邊的官兒。
驛丞小心翼翼地說道:「來人自稱淮州陸沉。」
他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在這句話出口後,房內突然變得極其安靜。
「瞧我這張破嘴。」那位武將忽地伸手在自己臉上拍了一下。
驛丞面露茫然,隨即便見那位年輕女將站起身來,其他人緊隨其後,這般陣勢將他唬了一跳。
「各位將軍——」他以為這些人是被一個無名小卒激怒,要出門去找陸沉等人的麻煩,當即便有些惶恐,要是在驛站內鬧出大亂子,將來他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種事在京畿之地十分常見,世家權貴子弟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鬧將起來。
然而這些人壓根沒有理會他,那名三十多歲的武將一手將他推開,旋即眾人浩浩蕩蕩地去往驛站前院。
驛丞無比緊張地跟在後面,卻沒有看到想像中劍拔弩張的場景,這些剽悍的邊軍武將見到那個年輕校尉之後,反而一個接一個笑了起來,好幾人拱手見禮道:「陸校尉!」
驛丞常年迎來送往,本就是極有眼色的人,此時怎會看不出來這兩撥人本就相識,而且關係非常親近。
這一刻他不禁頗為好奇,這個名叫陸沉的年輕校尉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能有這麼大的體面。
等等陸沉?前幾天似曾聽說,江北大捷湧現一批年輕有為的新晉武將,其中最有名的除了厲大都督的掌上明珠,還有一人出身於商賈之家,好像就叫這個名字。
驛丞凝望著對面微笑而立的陸沉,終於搞清楚這個年輕校尉的底細。
原來如此。
一念及此,他看著陸沉的目光愈發顯得恭敬起來。
陸沉並未注意這個驛丞的神情變化,他和靖州眾將相互見禮,然後對年紀最長軍職最高的廣濟軍都指揮使霍真說道:「驛丞說來自邊軍的同袍住滿了驛站,末將便猜測是諸位,所以厚顏求兩個房間,免得晚上露宿荒郊野外。」
霍真聞言便笑道:「如果是別人肯定沒有多餘的房間,但你又不是旁人,在我們跟前還這麼客氣作甚?要是讓大都督知道我們將你拒之門外,怕是得幾十軍棍伺候。」
這句話自然是玩笑之語,厲天潤肯定不會如此隨意,但是話語中的親切意味顯露無疑。
其他人也紛紛說道:「就是,陸校尉可不能太過見外。」
「尤溪城外,陸校尉與我並肩奮戰,莫非不記得了?」
「想不到今天能在這裡撞見陸校尉,今晚無論如何也要一醉方休。」
「劉驛丞,你這兒酒水夠不夠?」
「劉驛丞可別藏著掖著,好酒好菜儘管上來,不會短了你的銀子。」
一片喧鬧之中,驛丞畢恭畢敬地答應著。
忽有一道清脆的聲音說道:「明天就要進京,你們今晚爛醉豈不是會誤事?我知道你們酒量都很好,但是陸校尉與你們不同,他又不是酒罐子,再者也要注意影響。」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厲冰雪面色不善地望著他們。
霍真連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回去罷,晚上我們小酌幾杯,等進京之後辦完事情再聚一聚。」
眾人憋著笑答應下來,一個個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那位三十多歲的都尉皇甫遇輕舒猿臂攬著驛丞,打消他去找陸沉套近乎的念頭,強行帶著他離開此地。
陳舒和陸家的護衛同樣很有眼色,悄無聲息地走開。
場間忽然安靜下來。
將近兩個月沒見,厲冰雪依舊英姿颯爽,那張標準的瓜子臉上浮現一抹恬淡的笑意,洒然道:「陸沉,好久不見。」
陸沉頷首道:「厲姑娘風采更勝往昔。」
厲冰雪忍俊不禁道:「這話聽著是誇讚,卻太過生分了些。」
陸沉也笑了起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廣陵之戰結束後,面前這位與眾不同的女將來到陸宅,乾脆利落地表明希望他能加入靖州軍。
個中灑脫爽直,一如今日。
軍中兒女,本該如是。
兩人並肩前行,厲冰雪不急不緩地說道:「雖然我知道令尊肯定已經派人提前打點安置,不過入京之後要一段時間等待面聖,如果你們要住客棧,不妨到我那邊去住。霍指揮那句話其實說的沒錯,你和旁人不同,靖州都督府上下都很感激你的出謀劃策,要不然江北七城依舊會是偽燕的地盤。」
「厲姑娘過譽了。」陸沉微微一笑,隨即坦然道:「不過陸家在京城也有生意,所以在多年前預備了宅子。我此番出發之前,家父便已讓人將那套宅子打掃出來,我這段時間會住在那裡。」
厲冰雪沒有強求,輕聲道:「如此也好。」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走到後院,分別之際,厲冰雪忽地開口說道:「明日一起進京,如何?」
陸沉自無不可,點頭道:「好。」
聽到他肯定的回答,厲冰雪眸如星辰,微笑著拱手道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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