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繭(五)
六出祁山,七擒孟獲,諸葛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讀書到了此處,每每掩卷而嘆。可如果從黑暗處想來,誰又知道諸葛武侯不是忌憚成年後的劉禪對自己下黑手,寧可活活累死也不肯放下兵權?
而郭威此刻的境遇,與那諸葛孔明當年是何等的類似?一樣的是受了託孤,與死去的老皇帝情同手足。一樣是遇到了昏庸糊塗的小皇帝,一樣手握重兵且功高震主……
「還不是和常克功一樣,要擁兵自重!」大漢樞密副使郭威的眼神,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終,兩隻眼睛都被惆悵所占滿,舉著空空的酒盞,仰天而嘆。
「那可不一樣。就憑著常克功和他麾下那五百部曲,那不叫擁兵自重,叫賭上爛命一條。」鄭仁誨卻搖了搖頭,大笑著奚落。
「嗯?」郭威沒想到有人敢如此看低常克功,忍不住眉頭輕皺。
鄭仁誨聳聳肩,笑呵呵地補充,「總計就五百部曲,先皇如果真的發了狠的話,常克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所以,我說他是在賭博。賭先皇疑心病重,無論如何不敢冒著讓你和史弘肇等人都徹底寒心的風險對他下死手。賭在李守貞、杜重威和符彥卿這些人沒被剷除之前,先皇根本沒時間對付他。而明公你,就完全不同了。你即便憑著眼下手中所掌握的力量,也足以顛覆大漢的江山。所以只要你不主動往陷阱裡頭跳,小皇帝就只能敬著你,哄著你,而不是逼你去造他的反!」
「那倒也是,可眼下國內哪裡找到足夠多的討伐目標?而主動向契丹發起進攻,我沒那個實力,朝廷也不不會給我任何支持!」郭威苦笑著將酒盞重新填滿,眉梢眼角,依舊有一股抑鬱之氣驅之不散。
重整河山,收復燕雲,十多年來,這幾乎是支撐著他努力不懈的最大動力。而現在,君臣相疑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大漢國哪還有可能向北方派出一兵一卒。
「李守貞、王景崇等跳樑小丑,肯定不是你的對手!」鄭仁誨自信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分析,「但既然小皇帝讓你做主帥,怎麼打,打多長時間,便完全取決於你的想法。若是不計血本呢,你肯定能夠速戰速決。可若是想嬴得漂漂亮,自己這邊絲還毫不傷筋骨,就得多花點兒心思和時日了。反正只要最後贏得漂亮,小皇帝和滿朝文武即便再挑剔,也說不出什麼來!」
「唉!」郭威嘆了口氣,輕輕點頭。既然已經準備擁兵自重,當然捨不得將麾下子弟折損得太厲害。去了河中之後,就只能以智取為上,實在沒辦法可想了,才會不惜血本發起強攻。
打了半輩子仗,這是他第一次,違背本心,而將保存實力放在了第一位。所以無論如何都覺得彆扭。
「你原本就不願意殺人麼,這豈不正合了你的意?」猜到郭威為何而嘆氣,鄭仁誨笑著搖頭,「高行周既然已經跟小皇帝暗通款曲,肯定不會再造反。愚兄推測,他先前之所以跟符彥卿暗中勾勾搭搭,其實也不過是想把高家賣個更好的價錢而已。符彥卿越老越穩健,沒有高行周的配合,自然也不會輕易冒險起兵。所以即便沒有你帶著大軍坐鎮,短時間內,從鄴都到青州,都會安定下來。」
「那是自然,否則,陛下也不會急著把我調去河中!」說道眼前天下大勢,郭威的思維就又恢復了原有的敏銳,笑了笑,輕輕點頭。
「但是,雄州、霸州和莫州,這幾處跟燕雲只有一水之隔的地方,恐怕很快就又要燃起戰火。」鄭仁誨的語氣卻忽然一變,聳聳肩,冷笑著補充,「剛才我收到密報,說有小股的幽州漢軍已經渡過拒馬河。而雄、霸、莫三州的刺史,還有臨近的保寧軍,義武軍,卻沒有任何警訊送往汴梁!」
「大兄是說,那三州的刺史,還有保寧,義武兩軍,生了不臣之心?!」郭威的眉頭迅速朝上一跳,上身如旗槍一般挺了個筆直,殺氣透體而出。
「你看,一提到遼國南侵,你就來了精神!又忘了小皇帝根本不信任你這個茬兒了不是?」鄭仁誨翻了翻眼皮,小聲奚落,「許他劉承佑昏庸到這般模樣,就不許那三州兩軍的文武,自己給自己留條後路?!萬一哪天大漢國被劉承佑自己給折騰沒了呢?那三州兩軍都在遼國人的刀口上,實力又不足以自保,除了主動投降遼國,還能什麼好選擇?」
「他,他們可都是漢人?」郭威氣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說不出太多的話來,只能反覆強調彼此的血脈上的差異。
「遼國南院樞密使,南京留守韓匡嗣,也是漢人!」鄭仁誨撇了撇嘴,滿臉不屑,「在性命攸關的時候,華夷之別算得了什麼?他們擋不住遼國的兵馬,背後又沒有個強大的朝廷可以依靠,投降過去,好歹還能讓治下百姓免於兵火荼毒!況且他們也不是現在就投降,只是暗中給自己和家人找條活路罷了。我就不信,幽州那邊沒有官員跟大漢暗通款曲!」
「的確有,光跟我聯繫過的,就有好幾家!」郭威說他不過,只好點頭承認。「都約好了,哪天漢家大軍北伐燕雲,他們就立刻獻城。」
「這不就得了!這年頭,所謂忠誠,可不就那麼回事兒麼?況且他們首鼠兩端的行為,對你沒任何壞處,你又何必太較真兒?」鄭仁誨聳聳肩,冷笑著反問。「遼國那邊剛剛經歷了一場內亂,暫時無法全力圖謀中原。最近一兩年即便有兵馬南下,也以幽州漢軍為主,小打小鬧,不會深入漢境過深。而只要遼兵南下,雄、霸、莫三州正式倒向遼國,你就又可以領兵前往祁州抵禦外寇。這一出征,恐怕又得是三五年時間!」
「有個三五年時間做緩衝,倒也夠了,說不定屆時,少主就能變得英明起來!」雖然自家好像因禍得福,郭威卻聽得心情好生沉重,沉吟半晌,帶著幾分期盼說道。
「有三五年時間,也足以讓弟兄們看清楚,劉承佑到底有沒有當皇帝的資格!」鄭仁誨的想法跟他截然相反,撇了撇嘴,低聲道。
「也是,唉——!」想起下午王峻發飆時,自己麾下將領們的反應,郭威嘆息著點頭,「現在做決定,對大夥來說,都太倉促了。能拖上個三五年,總比現在強。若是能拖到郭某閉上眼睛,倒也心甘情願!」
「你這是典型的婦人之仁!」
「婦人就婦人吧,我的外號叫郭家雀,燕雀不知鴻鵠之志!」郭威咧了下嘴巴,自我解嘲。
鄭仁誨被他說得沒脾氣,只好對著香案上的冷菜運筷如飛。而郭威自己,則又從雄州、霸州和莫州的形勢變化上,聯想到了奉命率商隊北去的自家養子柴榮,猶豫了一下,用很小的聲音詢問,「大兄最近可能聽到過君貴的消息?他丟下商隊後到底去哪了?怎麼到現在還連個音訊都沒有?」
「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呢!」鄭仁誨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給出答案,「但是你可是千萬要沉住氣,不要衝動。據我今天下午收到的最新密報,幽州漢軍化作小股盜匪紛紛南下,極有可能就是在追殺他們。雄、霸、莫三州的刺史,還有臨近的保寧軍,義武軍悶聲大發財,想必也是跟幽州那邊事先做了交易,只准許對方越境來拿人,卻不打算丟失一寸土地!」
「該死!」郭威氣得一拳砸在香案上,震得菜餚酒水四下飛濺,「這種吃力扒外的狗官,若是君貴出了事兒,老夫拼著被朝廷抄了後路,也要把他們斬盡殺絕!」
鄭仁誨趕緊低下頭去,將掉在地上的菜盤子重新撿起,一邊朝香案上摞,一邊笑著責怪,「都跟你說過,不要著急了,你居然還是這麼衝動!你又不可能立刻就派大軍過去接應!」
「他若是有事,讓我怎麼對得起亡妻?!」郭威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
鄭仁誨身在事外,所以表現遠比此刻的郭威沉穩。又擺擺手,笑著安慰:「放心吧,君貴不是那麼好抓的,對方的主要目標也不是他。只要邊境上三州兩軍不給幽州派過來的追兵幫忙,尋常一二十個鼠輩,還真未必是他們三兄弟的對手!」
「三兄弟?」郭威愣了愣,遲疑著問道。
「你忘記易州殺賊的事情了,當時他們三兄弟,可是露了一次大臉!」
「趙匡胤和鄭子明居然還跟他在一起?」郭威聞聽,心中愈發覺得驚詫,「這段時間他們三個去哪了?天,莫非他們三個去了營州?」
「恐怕就是,否則遼人也不會對他們三個志在必得!」
「天,這,這小子。看我回來不狠狠收拾他。平素我對他的叮囑,他居然全當成了耳旁風!」郭威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手指攥成拳頭,關節處咯咯作響。
他一直拿柴榮當親兒子看待,當然無法忍受自家兒子拎著腦袋去探望石重貴。更何況,那石重貴是前朝的皇帝,而他郭威是大漢的樞密副使。本來就已經受到了小皇帝的猜忌,再跟前朝皇帝牽扯到一處,更是百口莫辯。
「你當年為了先皇和常克功,不也是兩肋插刀麼?」鄭仁誨看了他一眼,笑著反問,「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這樣做,像極了當年的你,又有什麼好收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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