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逢(一)
花褪殘紅青杏小。
一雙晚歸的燕子,在屋檐下忙忙碌碌,時而銜泥補巢,時而低聲私語。
天已經暖起來了,空氣里透著新雨後淡淡的花香。微風輕拂,吹動蟬翼般的紗窗。印在紗窗上的影子立刻搖曳了起來,影影綽綽,仿佛一簇翠竹,佇立於寂靜的水畔。
「小蟲子,這麼好的天氣不去外邊走走,整日悶在樓里繡嫁衣麼?」寂靜與寧謐,瞬間被玩笑聲給打破。有團大紅色的影子拔地而起,於半空中輕巧地彎了下腰,單手推開二樓的紗窗,飄然而入。
「啊,大姐,你又翻窗子!我這裡又不是沒有門?下次再這樣,我就去告訴咱娘!」二樓中臨窗做針線的常婉瑩被嚇了一跳,站起身,迅速將手裡竹繃子藏在背後,紅著臉抗議。
一身紅衣,性子也像火炭般熾烈的常婉淑卻毫不在乎,伸出一隻手,探向自家妹妹的背後,「還真是在繡嫁衣啊!趕緊給我瞅瞅,繡的是鴛鴦還是並蒂蓮花?」
「你才急著繡嫁衣呢!」常婉瑩側身閃避,動作宛若一隻受驚的梅花鹿般靈活,「要嫁也是你先!我只是閒著沒事兒干,繡只帕子打發光陰。別搶,再搶我就去告訴姐夫!你訂親時,媒人拿給他娘看的繡活,全是從翠錦坊買來的。你,你那雙手只會舞槍弄棒!」
常婉淑張牙舞爪,餓虎撲食般追著自家妹妹蹦來跳去,「告去,告去,告去。我還怕了他家退婚不成?!亂世中能娶到我這種能上馬掄刀的媳婦,是你姐夫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真給她娶個立莫搖裙的病秧子,才有他哭的時候!」(注1)
繡樓里畢竟空間不夠寬闊,很快,常婉瑩就被堵在了角落裡,無法移動分毫。常婉淑則用自家腦門兒頂著妹妹的腦門兒,空出兩隻手來,抓緊繃子邊緣用力向外拉扯。「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麼!不然,今後無論聽到什麼消息,我都不來知會你。我那個妹夫……」
竹蔑綁成的繃子,怎麼可能受得了如此大的力,忽然「咔嚓」一聲,徹底散了架。兩根纖細的蔑條,直接將綢布刺了個對穿。
這下,常婉淑可傻了眼。將雙手半舉在空中,連連後退,「我,我不是故意的。小蟲兒,你別生氣!姐姐馬上出去買個新的來賠你。你把紙樣給我,我去翠錦坊找最好的繡娘重新繡了給你!」
「不過是個竹繃子罷了,又不值什麼錢!」常婉瑩先是愣了一小會兒,忽然搖頭而笑。「沒紙樣,我自己胡亂繡著玩的,你不用往心裡頭去!」
說著話,將繃子上被刺破了的繡件快速取了下來,先捲成條狀,然後又快速對摺,系了幾個死疙瘩,順手丟到了床頭。
常婉淑縱身追了幾步,終是覺得心裡有幾分內疚。轉過頭,訕訕地說道:「那我就賠你一匹蘇綢吧,想往上繡什麼,你儘管隨意。正好家裡的商號從江南進了新貨來,無論顏色和質地,都比去年的舊貨又好上了許多!」
常婉瑩不想讓姐姐難堪,想了想,笑著回應:「那我可不客氣了!正好我想裁幾件新衣呢!光是一匹的話,顏色可能太單調了些。你不妨給多我買幾匹回來,每種顏色一件兒!」
「小奸商,你不去做生意可真屈才了!」常婉淑立刻大聲抗議,隨即,又無奈地攤手,「好吧,算便宜你了。誰讓我先弄壞了你的東西呢!我得走了,趁著天還沒黑派人去鋪子裡打個招呼。否則一旦今年的新綢賣斷了貨,可就又要被你壓在舌頭底下了!」
沖自家妹妹詭秘一笑,她邁步就朝門口走。這次,卻是溫良賢淑得很,每一步都只邁到寸許長短,半晌都未踏下樓梯。
「姐姐——!」明知道對方是故意在賣關子,常婉瑩卻無法讓自己拒絕上當。叫喊著追了過去,雙手抱住自家姐姐的肩膀,「我不要你賠了,不要你賠了還不行麼?你先別走,咱們姐妹好幾天沒坐在一起說話了。我這裡有剛剛買來的新茶,秋竹,趕緊給我阿姐煮一壺茶來!」
「哎——!」一直躲在樓梯口偷聽動靜的丫鬟秋竹,大聲答應著去準備茶湯。常婉瑩雙手抱著自家姐姐胳膊的輕輕搖了搖,繼續低聲挽留,「姐姐你請上坐,我最近得了一本唐傳奇,是關於平陽公主和駙馬柴紹的……」
「真的!」常婉淑立刻原形畢露,轉身抓住自家妹妹的胳膊,連聲催促,「在哪,在哪?趕緊拿來我看。你這妮子,有好東西也不早說,就知道藏著掖著!虧得我還費勁心力幫你打探寧子明那廝的消息!」
「你哪曾給我說話的機會?」常婉瑩看了她一眼,笑著反問。隨即轉身走向床邊的柜子,從裡面拿出一套精緻的繪本,雙手遞給自家姐姐。
常婉淑迫不及待伸手去搶,卻發現妹妹的手指遲遲不肯鬆開。想了想,搖頭而笑,「死妮子,心眼兒全長到這裡了。給你,錢貨兩清!」
說著話,快速從腰間摸出一份整整齊齊的信紙,狠狠地拍在繪本封面上。
常婉瑩立刻騰出一隻手,抓起信紙。然後將另外一隻手也鬆開,走到窗子旁,借著外邊的日光默默而讀。
常婉淑則如獲至寶地捧起繪本,到窗子旁與她並肩而立。姐妹兩個一個紅得如同盛夏牡丹,一個淡若春柳,在瀲灩的夕照里,相映成趣。
信紙上,是一段專門謄抄下來的邸報。裡邊所描述的內容,則為半個多月前發生在邊塞小城易縣的一件壯舉。說當日有山賊邵勇,聚眾三千攻打縣城。守軍自認不敵,一鬨而散。城中士紳百姓爭相出奔,哭嚎聲不絕於道。危急時刻,忽然有一名叫做郭榮的富商挺身而出,大呼「殺賊衛家」。涿郡良家子趙元朗、太原鏢師鄭子明慨然從之。又有縣令何晨,聚集民壯差役鏢師百餘人,持械聚集於市,準備與城俱亡。大夥佩服郭榮義薄雲天,乃推其為帥。郭榮見賊軍勢大,便與趙元朗、鄭子明三人,策馬直取賊酋。縣令何晨帶領眾鏢師、差役、民壯緊隨其後。群賊氣奪,紛紛走避。三人透陣而過,再帶眾鏢師民壯轉身殺回,如是者三。賊軍大潰,其酋邵勇被柴榮追上當場陣斬,余者或死或降,全軍盡沒……
看著看著,常婉瑩的眉頭就蹙在了一起。但是很快,她的嘴角處,便又浮現了笑意。隱隱還帶著幾分自豪,幾分讚賞。
常婉淑從繪本上抬起眼皮,偷偷看了看她,隨即輕輕撇嘴:「那廝,從來就不是個安生的!阿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朝廷暫時忘了他。他可好,生怕別人想不起自己來,又跑去易縣出了個大風頭!」
「不是迫不得己麼?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闔城百姓被山賊屠戮?!」常婉瑩立刻睜圓了眼睛,大聲辯護,「況且他報的又不是本名。鄭子明,鄭子明,天底下姓鄭的人那麼多,誰還能聯繫到他頭上?!」
「你倒是跟他一樣想得簡單!」常婉淑撇了撇嘴,滿臉不屑,「改個名字別人就不知道他是石小寶了,那以後江洋大盜全都改個名字算了,官差就是迎面遇見,也不上前盤問捉拿!」
「他救的是全城百姓,又不是殺人放火!」常婉瑩聽得大急,紅著臉跺腳,「你怎麼能把他與江洋大盜往一起了比?」
「汴梁城裡那位小皇帝,還有符老狼,高白馬,李豺狗他們,才不會在乎死多少無辜百姓呢!把全易縣連同周圍十里八村的所有父老鄉親都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上他石小寶一個人重要。老百姓在那些人眼裡就像韭菜,割完了一茬還能再長一茬。而他,卻是闖出的名頭越響亮,越必須儘快除掉!」
「啊——!這,這……」常婉瑩急得眼睛通紅,咬了咬牙,起身就準備往樓下沖。常婉淑卻一把拉住了她,笑著數落:「喲!這會兒你著急了。剛才是誰穩坐繡樓,就像女諸葛亮一般?晚啦!這是半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等你去了,黃花菜早就涼了。告訴你吧,這小子傻人有傻福……」
「姐姐——!你,你就知道欺負我!」常婉瑩這才察覺自己上當,抓住常婉淑的一隻胳膊,不停地來回搖晃。
「那小子,我真不知道到底哪點兒好,值得你如此待他?!」常婉淑伸出手指朝自家妹妹頭上戳了一記,滿臉溺愛,「你不用替他著急了,有人把這事兒給捂蓋住了。那個趙元朗,是護聖都指揮使趙弘殷的兒子。祖父是涿州刺史趙敬,叔叔是吏部侍郎趙弘毅。那個富商郭榮更不得了,乃是樞密副使郭威的養子。郭、趙兩家聯手,將小胖子的真實身份硬是給瞞了過去。眼下朝廷只知道他是個給商隊做護衛謀生的刀客,還破格賞賜了他一個易縣丞的官銜,就等著接印上任呢!除了咱們和郭、趙兩家的有限幾個知情者外,其餘的人,根本不知道此鄭子明,就是當年的石延寶!」
注1:「立莫搖裙」,出自《女論語》,乃為唐代宋氏姐妹所著,宣揚女性自我奴役。其中淑女的規範是「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後世所謂「行不動裙」,便是出於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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