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點上,尹兆的感情尚且沒有遭到什麼致命的打擊。作為一個十四歲的青年人,他正出於自我意識膨脹發育的階段,荷爾蒙分泌旺盛,很容易便會萌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儘管從邏輯上來講,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看到方才的那幅畫面而難過悲傷——其實也完全沒有悲傷的理由。可不知為什麼,尹兆的心緒就仿佛那崩盤的股票一般,一路往下跌,跌破最低點,整個人像是被冰水從頭潑到腳一般,完全浸透了。天空呈現出有史以來最為昏暗的顏色,空氣乾冷,一切都顯得面目可憎起來,往日尚可忍受的一些事物……今日看來,竟是如此不耐煩。
尹兆環顧四周,小道上並無一人,清風拂過,四周有不知名的金黃色花朵四散而飛,飄若棉絮。這本該是一番別有滋味的美景,落在了此時尹兆的眼中,卻也討不到多少好處。一想到尹纖與那不知名的青年男子正在樓台之上卿卿我我,說著些他永遠都不可能得知的笑話,尹兆就氣不打一處來,恨得牙痒痒,心口上更是竄起一股無名之火……
他一邊生悶氣,一邊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生氣。氣到最後,這傢伙竟然讓自己給氣笑了,還一邊喃喃自語道,「尹兆啊尹兆,在來這裡之前,你不過就是個在街上討飯吃的小叫花子,連名字都不曾有過,簡直是卑賤到了塵土裡,洛陽城外那些躬耕的農民都比你有地位……怎麼?現在有幸進了尹族山門,你覺得你就能擺脫掉以往的烙印了嗎?你算個什麼東西?比起那翩翩的公子哥兒,她憑什麼會看得上你?」
「沒用的東西,你可給我長點兒心吧。」
……
儘管尹兆用這種近乎自黑的方式來與心中的不快對抗,但他的心裡還是跟墜著一塊大石頭似的,又累又堵。進了家門,他快步走入中堂之中,頗為粗暴地「咔啦」一聲,拉開了椅背,一屁股坐了下來。這會兒他倒也不說什麼自嘲的話了,這些話語說了一路,說的他是越來越氣,索性就這麼一直坐著,雙手抱著膀子,和老太師一樣半癱在長椅子上,氣呼呼地等著。
日上三竿,本來這個時候,尹兆早已是餓的半死不活了。可他現在正在氣頭上,竟是連「餓」這種最最基本的感官都沒能體會到,食慾大減,一看到吃的就倒胃口。就著一盞清茶,尹兆像個坐禪的老道人一般,竟是硬生生在那兒坐了一個時辰之久!坐到最後,他本人幾乎快要分辨不出現在到底是在做夢還是醒著的……過長的時間足以磨平心中所有慷慨激昂的情緒。
嫉妒、憤怒、悲傷……這些情感在時光的剝離之下,一點一點地淡去,仿佛皮肉之傷過後的痂,不過一層淡淡的血痕而已。尹兆忽有所得,大徹大悟道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過不去的,在時間的催化之下,一切都會像沉入茶杯之中的砂礫一般,漸漸地因為重力而分層,最終沉入杯底。
如果他是尹族人,光憑這麼個悟道,便可以將其修為提升一大截。
等著,等著……尹纖終於推開了門。
她的臉上掛著痴痴的笑容,像是在回味一個美好到不真實的夢境一樣,邁著無比輕快的步子,一步
一蹦地往中堂裡面走來。這幾年,尹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姑娘進自己家門的時候這麼高興……往日裡,尹纖的表現和她的年齡所差頗多,基本上可以將其當成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女來看。可今時今日,她似乎再次恢復到了一個十四歲小孩那種歡天喜地、無憂無慮的狀態,一蹦一跳進了屋,嘴角還掛著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
一雙黑水晶一樣的美眸里,第一次燃起了光一般明亮的希望。
見她高興,尹兆也不由自主地牽動嘴角,笑了一下。可笑到一半,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湧上心頭——他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拋棄了。
其實這也和尹兆的出生有關,一個在市井街頭乞討的小孩,過早地見識到了人間的冰冷和殘酷,自然會對溫暖的「愛」百般留戀。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對尹纖的情感到底是什麼,反正就他自己的角度而言,好像什麼愛都缺……母愛?姐姐對弟弟的愛?亦或是女人對男人的愛?後世有一位心理學家,名為弗洛伊德,在他的理論中,這三種愛的界定原本就很模糊……
由此,尹兆對尹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依戀。
————
「小鬼,你知道嗎?天大的好事兒啊,我們馬上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尹纖像是剛剛反應過來尹兆的存在一樣,兩眼放光,一下子蹦過來,嚇得他連忙將身體往後挪了挪,「一切順利的話,就這個下午!」
「……為什麼?」
在問題出口的一瞬間,尹兆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
「我要成婚了!」那一瞬間,尹纖的眸子裡迸發出了一個十四歲少女應有的朝氣和力量。說來也怪,尹兆總覺得真正令她興奮的並非成婚,而是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該死的活地獄……
「和誰?」尹兆微微一顫,其語氣終於還是輕了下去。
「叫公孫季,聽說是一個什麼……沛國,的國君,還只有十六歲,年輕的很呢。啊對了,就是今天和族長一起站在高台上的那個人。我也不知道尹子寒在想什麼,把我叫過去,說是要讓我嫁到那個沛國,並與之結為親好。說來也挺詭異的,那個沛國不大啊,就這麼彈丸一樣的小地方,差不多就是周王朝一個縣的地頭,也不知道這尹子寒是發了什麼瘋,竟然會讓尹族人遠嫁過去……」
雖然尹纖仍是語出不遜,但聽得出來,這會兒她還是挺感謝尹子寒的。
對於這個少女來說,只要是能永久地離開尹族,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現在的日子實在是太難過了……在宗族之內,她這一家相當於是食物鏈的最底層,平日裡那是受盡了欺凌和白眼,受了委屈沒處說理去。別看這終南山洞天福地、神仙府邸,真要讓尹纖選,她寧願到沛國去當一個小小的王妃。
凡人的權力鬥爭她沒興趣,也沒必要參與……若是到了那兒,有後宮的嬪妃什麼的要爭寵邀功,就讓她們去爭好了。能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恬淡清淨,對尹纖來說便是足矣。
少女的想法很簡單,可尹兆就不一樣啦。同樣是十四歲的年紀,這個少年卻是見過太多人間的黑暗與不平,故而比生在仙家
的尹纖多了幾個心眼。此刻,他正在將自己帶入尹子寒的視角,以此更加全面地思考這件事情。
……
為什麼要與一個凡人國家修好?
尹纖的血統不純淨,在宗族之內受到頗多的歧視,尹子寒或許也一直想要除掉她。但礙於聲名,終究還是沒有一個合適的機會……眼下,這個送上門來的沛國國君或許是可以讓雙方都接受的妥協點——我把你嫁過去,相當於就是把你逐出了「尹族」,以後你過的好也罷,不好也罷,都別再回來了。仔細想想,偌大一個神仙宗門,竟然連尹纖這麼個小姑娘都容不下,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肚量可見一斑……
「那我呢?」尹兆問的沒什麼底氣。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和我一起去啦,難道還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啊?」尹纖一把握住了尹兆的雙手,湊過去,有些神經質地高聲笑道,「你是我的家人啊,而且還是最後剩下的一個……把你留在這兒可不行。我好歹還有點兒尹喜的血脈在身上呢,你什麼都沒有,不出三天,他們就會闖進來把你給宰了。」
「……」
聽到這句話,尹兆心中淌過一股微妙的欣慰感,總算是將心裡的結郁放下了一大半。
打從一開始,他就明白仙凡有別,自己和尹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壽命都不一樣,在一起更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故事,註定了只能存在與自己的幻想之中……眼下,得知了她在此等時候,還願意拉自己一把,他就已經很滿足了。至少這說明尹纖是實實在在的對他好,不像那些個虛與委蛇、道貌岸然之輩……嘴上說的永結同心,一旦他發達了,管自己雞犬升天,連看都不帶來看你一眼。
「我去了那邊之後,幹什麼呢?」
「放心吧,我剛才都打聽過了……那個沛國啊,前幾天剛經歷過一場政變,有幾個老資格的武將想要造反,被殺掉了,這會兒正缺人呢。小鬼你不是挺喜歡舞刀弄棒的嗎?而且練的還都是仙家編出來的武功,肯定不比他們凡人差,到時候去了沛國,你找個機會,露兩手給公孫季看看……」尹纖一直笑的很明媚,兩顆小虎牙也是隨之露了出來,「他說了,只要你能在他手下走過三下,就封你一個『侍郎』噹噹。」
「我怎麼聽著話裡有話呢……」尹兆稍有些不爽地說道。
其實,方才那段話里,最讓尹兆在意的還是「武將造反」那段。
這不過是公孫季自己的說法而已……會不會,是他倉促上位,忌憚那些老臣在朝堂之上的影響力,所以隨便給他們安上個罪名,然後就給殺了?如果真是這樣,只能說這個公孫季遠遠比自己想像中的要狡猾,要狠毒……
……
算了,不去想他,想了也沒用。
再怎麼擔心也是無益,至少當下,這樣的結局對尹纖來說是最好的。自己是她的家人,理所應當地要站在她這邊。
「下午就走嗎?」
「嗯嗯!」
「那……我們去收拾東西吧。」尹兆站了起來,向裡屋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