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劍客道:「你似乎很喜歡請人喝酒。」
張鳳府道:「那你恰恰就錯了,我其實是一個不習慣喝酒的人,但我知道通常在江湖中只有喝酒才能交到朋友,所以有時候我會強迫自己去喝酒。」
劍客道:「可如此一來交到的只會是酒肉朋友。」
張鳳府道:「不妨先從酒肉朋友做起。」
劍客笑意更深。
「就算做酒肉朋友,你是否也應該摘下面具給我看看你的臉。」
張鳳府好奇:「無非只是一張毒瘡爛肉的臉而已,沒什麼好看的,你就不怕嚇到你。」
那劍客道:「我在這裡生活了已經有一段時間,知道通常長著一張毒瘡爛肉臉的人不會還如此有興致要請人喝酒,還要跟人做朋友,如果連你的臉都不知道是什麼樣子,這朋友我想換做是誰都不會做的。」
「好像有點道理。」
張鳳府點點頭,摘下了惡鬼面具,露出一張年輕,清秀,卻稜角分明的臉,睿智的雙眼緊緊盯著面前年輕劍客。
「那麼現在是不是可以跟我喝一杯了。」
「恐怕還是不行。」
劍客笑著搖搖頭。
「我今天臨時還有點事情,沒工夫喝酒,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喝。」
「可是為了你那本《碧波亭洗劍錄》?我知道這本劍譜雖然有些來歷,不過並算不得多高明的東西,你應該不會為了這麼一本劍譜錯過了我這個朋友才對。」
「你說的沒錯,這劍譜的確算不上什麼好東西,可存在即合理,既然江湖上有這麼一本劍譜,那就一定有他的可取之處,況且我也並非只是為了這劍譜而錯過跟你喝酒的機會,最主要是我沒酒。」
「可我已經說了我請你喝酒。」
張鳳府有些驚訝於這年輕劍客邏輯,這實在是不像一個能提著別人人頭換劍譜的人能說出來的話。
誰知劍客卻堅定搖搖頭:「你可曾聽過這天下有一種人身上如果沒錢是絕對不會出去酒樓吃飯的,即便是別人請客,這關乎到一個男人的面子問題,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吃了飯之後等著別人去結賬,恰好我就是這種人。」
張鳳府被噎的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年輕劍客有種近乎癲狂的自尊心,可正因為如此,張鳳府越發不願錯過結識這麼一個劍客的機會。
「你倒是很坦誠,我只聽說過有人沒錢借錢都要去撐場面的,沒聽過有人直言了當說自己沒錢不去的,縱使有,那些人最後也都會架不住別人的拉扯,扭扭捏捏去蹭飯吃了,我相信你肯定不屬於這種,可我還是想請你喝酒,你應該知道在修羅道這種鬼地方是很難弄到美酒的,並非有錢就能買到,你確定不與我喝一杯?」
「不喝。」
年輕劍客再度搖搖頭。
「我當然知道修羅道基本不可能弄到酒,也並非錢能買到,而且我也沒錢,可我還是想說等我有酒的時候請你。」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我可能在修羅道並不會呆很長一段時間。」
「看的出來,從你的臉就能看出來了,沒有正常人願意帶上這麼一張醜陋面具,除非這個人有什麼圖謀。」
劍客仔細端詳著張鳳府的臉,一字一句道:「你有什麼圖謀?」
張鳳府心裡咯噔一下,但臉上仍風輕雲淡道:「帶上面具便是有所圖謀?」
劍客道:「帶上面具會讓很多人認不出來,只有醜陋的人才會帶上面具,怕別人看見,你非但不醜,而且還很英俊。」
頭一遭被一個男人夸自己英俊,張鳳府倒並無任何高興色彩,只是輕聲道:「我想問問為什麼你不帶面具?還有那麼多人也不帶面具。」
劍客沉聲道:「因為我們不怕被人看見,也因為我們還沒到吃死人肉生毒瘡爛肉的地步,可你不同,你信不信我現在只要隨意叫嚷一聲,便立馬可以讓你墜入萬劫不復之地,即便……你們有兩個人,也即便你們有兩把刀。」
下一刻,劍客再度莞爾一笑。
「不過我不會那麼做的。」
「為什麼?」
張鳳府如釋重負,倘若這年輕劍客真一句話吼出來,怕自己二人立馬便會成為瓮中之鱉,到時候卻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對眼前這年輕劍客驚訝同時,更多的卻是欣慰。
劍客笑道:「因為你是第一個肯請我喝酒的人,也更因為我並不是一個習慣多管閒事的人,不要再跟著我,等我有錢了買到了酒自然會來請你喝酒。」
劍客遠去,張鳳府並未繼續追上去,只是望著其漸漸消失的影子滿腹狐疑。
「這還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也許人家壓根兒就不喝酒,只是隨意說兩句話打發你罷了。」
葉白荷緩步上前,同樣與張鳳府望向劍客離去的方向,沉聲道:「落魄成劍都買不起還如此清高的劍客可不多了。」
「的確如此,不過這只是因為你葉大小姐自幼生活在神宮,不知江湖辛酸罷了。」
張鳳府輕嘆一口氣。
「我比你早下山幾年,見到的比你多不少,我就知道存在於故事裡的那個什麼一劍去牛鬼蛇神都要讓路的江湖只不過是未經歷過江湖之人的臆想而已,事實上這江湖可能有很多人連一頓飽飯都吃不起,又何況買一把像樣的劍?即便能買得起也會在窮的沒飯吃的時候當出去,不過這其中並不包括這人的劍,我能隱約感覺到這把劍很危險,一個死要面子不願意喝別人酒的人更加危險,對於這樣的人,我們最好是跟他做朋友,即便做不成朋友,也不要成為敵人。」
葉白荷不解道:「一個死要面子的人有何危險之處?」
張鳳府沉聲道:「你為什麼就覺得他是在死要面子!我卻說他並非是真的死要面子,只不過是不想欠人情而已,你知道天下最難還的並非是錢債,而是人情債,一個不願意欠下人情債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對任何一個人出劍,因為他並不欠別人什麼。」
葉白荷當即愣住。
「那你還敢跟這樣的人做朋友?」
張鳳府道:「我若能成為他的朋友,那只會是我的榮幸。」
二人品頭論足半晌,直到惹來修羅道來往惡鬼頻頻側目時候才迅速散去,門庭若市,修羅道牆壁之上已被人力開鑿出許多小洞府,洞府之中床,櫃檯,桌子,應有盡有,生活用品齊全,偶有洞府與洞府之間牆壁被貫穿,都住滿了人或者帶著面具的惡鬼,與葉白荷同游楚江王管轄之地,先是將這比秦廣王管轄之地大出不少的地盤摸了個七七八八,隨後威逼利誘之下才得出了某個被張鳳府掐斷脖子的倒霉鬼嘴裡透露出來的信息。
這楚江王之地但凡有點名堂的高手經常聚在一處地方,在那個地方也清清楚楚道明了要在修羅道活下去的規則。
殺人,或者被人殺。
當張鳳府瞧見深深鐫刻在粗糙牆壁之上的一列列人名,又瞧見這些人名之後的又許多人名,大概便知道後面的那些人應當多半被前面那些人將頭顱割下來換東西了。
修羅道修羅榜,張鳳府頭一遭發現如此有趣的東西便再也挪不開眼睛。
修羅榜第一名,黃泉,實力未知,殺七品三人,六品十八人,五品不計。
第二名,冷月,實力未知,殺七品一人,六品十九人,五品不計。
第三名,紙鳶,實力七品,殺七品一人,六品十三人,五品不計……
一列列觸目驚心的數字讓張鳳府心生寒意。
「僅僅只是一個楚江王管轄的地盤便有這麼多恐怖絕倫的高手?那黃泉又是何許人也?怎的如此生猛!」
好在有解惑之人,修羅榜之下有一駝背老頭兒,一雙眼慵懶至極,穿著一件青布衫一雙破爛布鞋正在榜下一張藤椅之上搖晃著打盹兒,身旁一張石桌,一沓文案,僅此而已,那文案上密密麻麻寫著無數小字,赫然都是一些人名,有些還在,有些都被人以小筆給抹了去,像是直接宣告了這些人的下場一般,來此至少有三間房租大小的洞府之惡鬼們絡繹不絕,原來這四面牆壁竟都大大小小寫滿了人名,唯獨不同的是,張鳳府這邊卻是讓所有惡鬼望洋興嘆,不敢靠近。
那老頭兒半眯著眼睛看向惡鬼面具之下張鳳府複雜的一雙眼,有氣無力道:「新來的?」
張鳳府有些驚訝這老頭兒竟主動找自己說話,要知道除了那劍客之外,被張鳳府威逼套話的人,都已經死了,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被人察覺蹤跡。
「不錯,新來的,這排行榜上高手這麼多,就這麼大的地方,怎麼容納得下?」
問出心中疑問,卻見那駝背老人鬍子翹了翹,分不清是鼻涕還是什麼的亮晶晶液體就掛在嘴邊卻渾然未覺。
老者道:「一個楚江殿便有這麼多高手那還得了?這些是全修羅道的高手排名,當然,這些只是明面上的,暗地裡還有沒有,誰也不知道,你從九重天下來連這個都不知?」
張鳳府啞然失笑,又怕說錯了話露出什麼馬腳,只能沉聲道:「我運氣不好,才上九重天便被流放到了修羅道,不知道很正常。」
老人道:「這麼說來你是連天榜都不知道了?」
「天榜又是什麼?」
「自然是九重天的高手排行榜,當然,九大天王並不包含在其中,咱們這裡也是一樣,十殿閻羅並不在其中,你若有興趣,可以來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將自己名字鐫刻在這裡。」
「把名字刻在這裡又有什麼好處?給後人瞻仰?」
隔著面具,張鳳府沉聲道:「人怕出名豬怕壯,難道這排行榜上這些高手就不怕被人惦記?不怕自己的小命隨時被人取走?」
駝背老人道:「沒有金剛鑽,又怎敢攬瓷器活?若是能有那個本事衝上排行榜,整個修羅道的人都得忌憚你三分,更不說還會引起上面那些大人物的注意,本事越大,得到的東西就越多,就比如你看外面那位。」
駝背老人遙遙指著洞府之外對面崖壁之上正吃著不知哪裡來的珍饈美味的一個滿臉絡腮鬍子中年男人,左擁右抱,皆是美女,在眾惡鬼羨慕的目光中大快朵頤,連喝一口酒都有美女伺候。
「那個傢伙叫蠻牛,是地榜排行第十二的高手,在修羅道之中擁有自己的洞府,有專門的美女伺候,好酒好肉,日子瀟灑至極,時不時還會被上面那些大人物叫過去歡聚一堂,我就問這樣的日子你羨不羨慕?」
「羨慕。」
張鳳府點點頭。
「我還沒開始在修羅道生存都有些羨慕了,更何況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生活上一段時間之後?」
張鳳府繼續往下看,卻在地榜之上看到幾個熟悉字。
江門五鬼。
而今卻只剩下了大鬼,三鬼與五鬼。
張鳳府不禁假裝不解道:「江門五鬼應當是五個人,怎的變成了三個人?」
駝背老頭兒倒也不覺得不耐煩,大抵是覺得有兩個人能陪自己解解悶兒也不錯,便招呼張鳳府與葉白荷坐下,道:「原本應該是五個人,可江門五鬼這幾日也不知去哪裡了一趟,回來時候只剩下了三個人,還有個半死不活的,都知道五鬼形影不離,突然少了兩個人,用鼻子想都能想到是去了陰曹地府真做了鬼,只是即便如此,這三鬼實力也不容小覷,故此地榜仍有排名,只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擠了下去,但凡想要在修羅道展露頭腳爭取機會的人,只需要在牆壁之上刻下自己名字,再根據我這裡的任務分配挑選合適對手下手,取下對方腦袋,自會有發布任務的人給你相應的報酬,我這裡再統計究竟殺了哪些人,最後一步步向上爬,如此可算明白?」
「可我想不透修羅道就這麼大,哪裡來的那麼多可殺之人?」
「你倒是挺聰明。」
駝背老頭笑了笑。
「想必你心中也猜到了,九重天做不到的事情,只需要派下來修羅道,自然有人願意去做的,莫說是九重天,就是整個中原只要有人開的起任務相應的報酬,都有人願意去做,畢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對不對?」
「前輩你說的的確沒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此說來這地榜不說囊括了修羅道十成高手,最起碼也有九成對不對?」
張鳳府尋思著或許能從這地榜之上尋找到一絲關於隱藏在不知何處狡猾的老鼠的蹤跡,倘若能將這個人揪出來,那自己與葉白荷二人的計劃便等同於成功了一大半。
「九成自是有的,怎麼?你也有興趣挑戰地榜?」
駝背老頭兒似笑非笑。
「倒也正常,但凡能在地榜前三十名留下名字的人,不說一定能在修羅道如何混的風生水起,最起碼不至於如同外面那些行屍走肉一般度日,說不定還有可能回到九重天。」
「不好意思,前輩你誤會了,我對這什麼地榜沒興趣,我只是想找一個人出來而已。」
倒不怕被這老頭兒看出什麼端倪,張鳳府心中早有一套說辭。
「找到那個人並且殺了他,便是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可我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在地榜之上,也不知其真實姓名。」
「地榜上的人就沒幾個是真名字。」
老人如實道:「都只是些突發奇想的外號而已,不過即便僅僅只是外號,也足夠讓大多數人望而生畏。」
「所以說這才讓我感到苦惱。」
張鳳府尋思著也許能從這駝背老人身上尋找出什麼口風,畢竟這老頭兒單是看一眼便知在此地生活了不少年頭。
「那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之所以來修羅道,除了被放逐的原因之外,更大程度上是想將這個人找出來,並且送他去見閻王。」
老人道:「這似乎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看守地榜的人而已,並不一定能幫你找到你的仇人,又或者,你可以在牆壁之上留下你的名字,再留下你要殺的人,我想那人如果不想自己時時刻刻都有被人偷襲危險的話,肯定會提前來找你,這樣也為你省去了很多麻煩。」
聞言,張鳳府兩眼放光,豁然開朗。
笑道:「老前輩,謝謝你,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站起身,以手中一把殺人刀在牆壁之處刻下一隻老鼠,又刻著老鼠頭上一把刀,刀後才是一個名字。
惡鬼。
老人並不曾想到張鳳府會給自己準備一個如此外號,這副詭異圖案就在地榜最下面,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只是那隻老鼠又代表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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