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所加冕的偉大而賜予和平的皇帝、蒙受福澤和萬民愛戴的君主、高盧和西加的統治者路易十二陛下, 在一個天使走過的夜晚,永遠地安眠在了凡爾賽宮的國王臥室內。筆言閣 m.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以四歲稚齡被封為王太子、等待了二十六年的小路易終於戴上了象徵王權的冠冕,是為路易十三。
路易十二死的不是個時候, 但又太是時候了。
在這個叛亂紛繁的時刻,起義軍的大旗都已經停駐在了巴黎的城門外, 整個高盧只剩下了巴黎這座國都還屬於王室的統領,路易十二的逝世就像是一場怯懦且恰到好處的逃避,把後頭糟糕的爛攤子都扔給了自己倒霉的繼承人。
誰都清楚,門外那群簇擁著□□大炮,和他們粗俗不堪的統帥一起, 從污泥里爬出來的「卑賤者」,即將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恐怖事情——傾覆掉至高無上的王室,砸碎天父授予的冠冕, 讓祖輩都在泥土裡赤著腳行走的農民們登上貴族們才有資格進入的凡爾賽宮。
「處死路易十二,建立我們的共和國」的口號隨著他們的行軍在整個高盧境內響徹雲霄, 握著釘耙的農民舉著農具加入了這支氣勢雄壯的隊伍,在統帥戰無不勝的馬蹄下像一團火席捲了高盧的土地,轟然燒到了巴黎城下。
到達巴黎的第二天,這個口號非常順應實事地改成了「處死路易十三, 建立我們的共和國」。
被趕鴨子上架的倒霉繼承人體態痴肥, 但卻有著超凡的藝術造詣,面對著城外氣勢洶洶的炮火,他在繼位之後徹底放開了自我,日夜沉迷於享樂和游宴,在國王的命令下, 巴黎日夜燈火通明, 歌舞不絕, 逃不出去的王室和貴族們徹底陷入了臨死前狂亂的迷醉,一桶一桶喝不完的香檳和紅酒傾倒入塞納河,泛著酒香和泡沫的塞納河流到城外,駐紮在這裡的起義軍嗅聞著空氣里浮動的暗香,眺望夜色里金碧輝煌的宮殿穹頂,幾乎要被這場浮華燦爛的夢給帶走心神。
「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地方!」
一名落魄畫家坐在街邊,舉起畫筆描摹這座輝煌的城市,眼中的痴迷幾乎要化成實質流淌出來。
「仿佛是天國對我打開了大門,我能聽見群鴿的歌唱,還有天使的聖音!」
他大聲地讚美,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蓬亂的頭髮夾在帽子裡,瘦出顴骨的面頰上泛著潮紅。
「你聽到的可不是什麼天使的聖音。」一個在他背後看了一會兒他畫作的中年紳士說,「那是聖母院大教堂的唱詩班在練習。」
上層人們可以在紙醉金迷里揮霍無度,用金錢和財富在起義軍手裡保住性命,底層的人民可沒有這樣的底氣,他們日夜彷徨在臭氣熏天的房舍里,豎著耳朵傾聽城外的動靜,把可憐的所有財產都抱在懷裡,希望能在聽見炮響的第一時間跳起來逃命。
同時,巴黎城內大量的物資被供應於貴族們的宴會,被餓死的人隨著封城時間的延長而愈發得多,肉眼不可見的暗涌在城區里翻滾,小規模的□□每夜都在發生,黎明到來後,總能在街頭巷尾找到幾具可憐人的屍體。
所以此刻能安安靜靜坐在樹下畫畫的,不是出身尊貴有人護衛的上等人,就是痴迷藝術一根筋的呆子。
同理,不為了麵包奔走,能停下來和他談論藝術的也絕對是這兩種人之一。
「但是,你的誇讚並非過譽,」紳士話鋒一轉,被濃密大鬍子遮住的嘴上翹,像是因為想到了什麼而露出了無法自抑的笑容,這個笑容有些怪異,帶著點意味深長,「假如你無法去覲見王后的話,就去覲見一下我們的巴黎吧。」
假如你無法去凡爾賽宮覲見王后,就去聖母院大教堂覲見巴黎吧。
這句話第一次出現是在三年前。
高盧人的傲慢是刻在骨頭裡的,巴黎作為他們的首都,一座被世界認可為藝術之都的美神冠冕,一向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城市,用巴黎在做比喻,可以說是他們的最高讚美,比引用聖經或是上帝的名義更加真實可信。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聖母院的一名實習神父,誰都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情況下說出它的,但可以確信的是,它在不久之後就成了所有巴黎人都津津樂道的話。
凡爾賽宮裡有高盧最尊貴的女人,但是最美麗的巴黎則落在聖母的懷抱里。
一名銀髮的紳士拄著手杖跟隨人群走進聖母大教堂的禮拜廳,現在不是做禮拜的時候,但因為那個可惡的下等人封鎖了巴黎,市區里人心惶惶,前來禮拜廳祈求獲得心靈安慰的人依舊很多,這些男女老少臉上都帶著異樣的亢奮和緋紅,眼中燃燒著火焰似的熱情,假如聖母就在他們眼前,恐怕也會被這樣狂熱的氛圍給逼退。
他們帶著一種怪異的虔誠走進禮拜廳,悄悄地坐下,全程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這個過程中,唯一的聲響就是迴蕩在空闊建築里的雄渾管風琴和嘹亮的聖歌。
穿著雪白樸素長袍的唱詩班孩童們按照高矮站成幾排,最前方的孩子身量矮小,面容還是稚氣未脫的模樣,到了最後一排,顯而易見的已經是高挑秀美的少年。
他們雙手合十,閉著眼睛,純淨優美的歌聲伴隨管風琴一路上揚,猶如水流逆著引力攀升重回天空,不帶任何雜質的聲音好似天堂飄落的羽毛,帶有淨化人心的力量。
能在聖母大教堂唱詩班唱聖歌的孩子都經過嚴苛的訓練,他們每個人都唱得十分賣力,但所有聽眾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那個少年站在最後一排的正中央,他和其他同伴一樣只是普通地站在那裡,但他的美貌已然如太陽般照亮了周圍,讓兩旁其他秀麗的少年泯然眾人,明明身上是再尋常樸素不過的白色長袍,偏偏在他身上就帶有了不一樣的味道,仿佛他也是從教堂壁畫上走下來的天使之一。
倘若那個落魄畫家在此,必然要癲狂痴迷地舉起雙手,高聲讚美,神啊,世上怎能有這樣的人物誕生!巴黎也不過是為他誕生而準備的溫床!
——他的美麗光照巴黎,使巴黎更添榮耀。
管風琴彈奏了一小段間奏後,其他的孩子都停下了歌唱,只剩下他一人緩慢地跟隨旋律吟唱,隨著琴聲節節升高,他的聲音如同清澈剔透的水晶迴響在空闊的禮拜廳內,大花窗斜進來的晚霞照在他身上,天籟般透明嘹亮的高音打在人心口,超越了人體極限、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高音毫不費力地劃破蒼穹,仿若被天使親吻過的歌喉婉轉優美,突破了人能感知到的對美的最高想像,當他發出華麗的顫音時,那聲音簡直美到令人心碎。
不少人眼中都積蓄起了透明的淚花,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但身體的戰慄無法控制,心頭的悸動無法控制,那種渴望痛哭流涕、渴望傾訴、渴望擁抱、渴望親吻的無法控制,像是江河奔涌,幾乎要讓最內斂的人都失聲痛哭,發泄出最為壓抑的情緒。
「唯有天使的歌聲才能這般動人。」一個蒼老的婦人虔誠地雙手合十,喃喃自語。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她詢問聲旁的陌生人。
正用手絹擦拭眼角的女人側過頭,輕聲回答「他叫艾利亞諾拉。」
老婦人怔了一下「哦,這個名字,有點兒女孩子氣了,不過很適合他。」
艾利亞諾拉其實是個中性名字,男女都可以使用,但是顯然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更加簡單明確的愛麗絲,或是更彰顯身份的阿里安娜,亦或給男孩兒選擇艾倫或是亞歷山大。
不過不知為什麼,這個名字卻和台上的人有著極高的契合感。
都那樣曖昧、模糊,格格不入又迷幻朦朧。
女人聞言露出了一個微微的笑,漫不經心地說「您的認知是正確的,他是聖母院去年甄選的閹伶,平常都在巴黎皇家劇院演唱。」
老婦人為女人口中的信息震驚了一下,良久之後才抬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感嘆道「聖母啊……」
但到底是感嘆什麼,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路易十二是一名非常虔誠的教徒,他登基後,高盧境內的教堂數量幾乎是翻了一倍,教堂收取的各種名目繁多的雜稅多到甚至能再養活一個梵蒂岡,繁重的賦稅正是導致起義軍揭竿而起的理由。
不僅如此,此刻的世俗觀念認為,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物,不具有在公共場合演唱的資格,更沒有為上帝獻唱的權利,所以無論是歌劇院還是教堂唱詩班,都完全由男性組成。
但年幼的男童聲線高亢,尚且能演唱高難度的聖歌,可是等到演唱技巧嫻熟的男童到了發育期,他們的嗓音就會迅速低沉下去,不僅無法駕馭聖歌,就連普通歌劇中的女性角色都無法擔任。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閹伶這一群體應運而生。
在男孩到達發育年紀前,將其閹割,他們就將永遠保留孩童般清澈明亮的聲線,以及窈窕纖柔的身姿,甚至連稚嫩的美貌都能留存得更久一些。
至於那些死在閹割手術中,或是多年之後身體畸形、發育怪異的閹伶,就被大眾輕易地忽視了。
而為了供養這些教堂,路易十二允許教堂選取相貌端正、年紀正好的年輕男孩,培養成閹伶組成唱詩班,於是買賣人口的商人忽然發現,相比起女性,小男孩竟然也成了價格昂貴的貨物,這個命令又導致許多家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商人們像訓練妓|女一樣訓練那些天賦卓越的男孩兒,讓他們具有女性的柔美和婉轉,保持著纖細窈窕的身形,以博得神父們的喜愛,等他們年紀大到不再適合待在唱詩班,就會進入貴族的宅邸,或是去歌劇院獻唱,在路易十二逝世的前一年,高盧境內的閹伶已經突破了五萬。
唱詩班的訓練結束,年幼的小孩子們跟隨神父回到閱讀室學習,年長的孩子們則心照不宣地拉開了距離,先後登上了守在後門的馬車,那些馬車上有不同家族的徽章,還有幾輛則是租賃來的公共馬車。
艾利亞諾拉墜在最後,一邊解開紮起頭髮的髮帶,一邊走出種滿了月桂樹的花園。
花園盡頭是一扇雕刻著常春藤的石拱門,那裡立著一個身體肥胖、雙臂相較身體比例而言有些細長失調的男人,他胸腹膨鼓,面龐虛腫起皺,但又光滑無須,像是一隻怪異腫脹的發麵饅頭,帶有精美刺繡的硬質呢外套穿在他身上,和勒住了一條鬆軟麵包沒什麼區別。
他正伸長了脖子往花園的小路里看,見到艾利亞諾拉的身影出現在小路盡頭,他轉過頭對外面招呼了幾句什麼。
就在這時,一旁的丁香叢被撥動,香橙樹的葉片窸窸窣窣地打在艾利亞諾拉手臂上,聖母大教堂的這片花園占地廣闊,連著後面一個小山丘,死去的松柏筆直的屍體挺立在沼澤里,厚莢相思倒伏的屍骨上落滿蓬鬆厚實的綠色苔蘚,能夠吸收掉一切聲音——哪怕是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外面也只能聽見死一樣的寂靜。
他抬起透明的淡紫色眼睛,色澤妖異的眼瞳看著被精心修理過的花園外圍,一角雪白的布料從香橙樹後面漏出來,然後是神父慈祥的臉。
神父凝視艾利亞諾拉,像是凝視珍愛的孩子,他有一雙還保留著嬰兒般純淨神情的藍色眼睛,圓胖的臉龐中央嵌著一隻鬆軟的紅色大鼻子,看起來像是最受小孩歡迎的那種聖誕老人。
「亨伯特神父,」艾利亞諾拉微微偏轉身體,和站在香橙樹後的神父對視,「您有什麼事嗎?」
亨伯特一隻手裡握著羊皮面的經書,神情溫和「巴黎外面的叛軍在蠢蠢欲動,教堂有天主的庇佑,他們不敢將骯髒的靴子踏上這裡的台階,艾利亞諾拉,你這幾天要小心一點,晚上回教堂來睡吧,你的房間一直為你保留著。」
艾利亞諾拉扯下一片香橙葉子,隨手揉碎了,濃烈苦澀的氣味衝出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好的,我記住了,謝謝您,亨伯特神父。」
「不管那些貴族對你許下怎樣的諾言,」亨伯特神父說,「你要知道,除了教堂,沒有哪裡能真的包容你這樣的人,這也是你一直留在唱詩班的原因,不要被他們騙了。」
艾利亞諾拉扔掉手裡那團碎葉片,用指甲去刮凝固在掌心的粘稠汁液,淡紫色的眼睛裡堆起了冰雪一樣的笑意「我不會忘記的。」
阿拉德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才見到艾利亞諾拉走過小徑出來,他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有些急促道「我還以為你又遇到了麻煩,有人來糾纏你了嗎?」
和他怪異肥壯的外表不同,他的聲音甜美純澈,但配上他扭曲的外形,原本甜美的聲音也顯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成人發出了嬰孩的啼叫。
艾利亞諾拉快速越過他「沒有。」
男人點點頭「那就好,我們的時間有點緊了,皇家劇院的歌劇馬上要開場,你還要換衣服化妝,聽說今天陛下也會來,你……你今天晚上要和他走嗎?」
他最後一句話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偷偷地觀察著容貌過分驚艷的少年的神情。
對方對於這個問題卻沒有任何的不適,平靜得有些漠然,單手抓住了馬車的車廂扶手,輕快如小鹿般跳上車「那得看他今天願意付出什麼。」
「好了,趕緊出發吧,今晚的巴黎還在等待我。」
男人低下頭,輕輕嘆息,車廂門隨之啪一聲打開,露出艾利亞諾拉精緻美艷的臉「阿拉德,我就要遲到了!」
阿拉德看著小主人略顯不耐的面龐,下意識地笑起來「是,我的巴黎。」
等阿拉德挪動肥壯的身體擠上馬車,等待已久的車夫立即揮動細鞭,兩匹皮毛豐盈的馬兒噠噠邁動蹄子,踩著巴黎的青石板路,快速掠過街道兩旁破衣爛衫擠擠挨挨的難民們,在他們飢餓又羨慕的渴求眼神里,向著燈火璀璨暗香浮動的塞納河畔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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