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劍憐侍沒法不滿腹疑問,哪怕檢察官先生行事老練,可以通過朋友的描述勾勒出那人的大致形象也無濟於事。
一個強大的異能者,官方認為能夠命令對方,但對方清楚做什麼過火的事都不會遭受嚴厲懲處,而且待那人真肆意妄為殺害那麼多人,政府這邊也真不敢計較,反倒需要悄悄放走,幫忙遮掩。
能力特殊到無可取代,還是出身不凡呢?御劍比較偏向後者。
此人若非背景雄厚,牽連甚廣,高層拿什麼保證這樣古怪偏激的異能者恢復自由不會張著嘴巴到處亂說,現在就控制不了了,以後萬一不慎捅出這樁醜事,最終毀掉自己的政治前途該如何是好?按照那群蠹蟲的思路,殺了以絕後患不是更加符合他們所謂「最大的利益」嗎?
御劍篤定其中的利益勾兌絕不會少,然而日本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世家財閥,這過於模糊的側寫能囊括進去太多人啦。願意去異能特務科備案的異能者畢竟是少數,老老實實報備自己能力上下限的更是少之又少,御劍憐侍對這些了解不多——他敢打賭異能特務科其實也摸不清本國所有異能者的情報。
可是不能不管啊!
檢察官聽到橫濱異能者經此一役幾乎死絕便坐不住了,那個能力是只針對異能者,還是那個時候的保羅不關心普通人,壓根沒留意這方面的傷亡數據?別管實際情況屬於哪種選項,對方都是在日本的國土上屠殺日本公民!
異能特務科這些年吸納了很多擁有獨特能力的人才,情報方面的異能者據說是一茬接著一茬。御劍知道的秘密太多太要命,不敢草率認為特務科在虛張聲勢。束手束腳無法冒險,他知道的也都是模稜兩可的情報,能做的事情註定多不了哪裡去。
幸而催促高層儘快行事的人有,警告他們務必思慮周全的也不少,御劍混在裡面不顯眼,他只希望自己這個東京都檢查局局長的提醒能讓高層想清楚再做事。
今年不是選舉年,高層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一拍腦袋決定做出點成效來,普通民眾是不清楚的。生存已經叫他們精疲力竭,像勞德家那樣還有餘力不時資助他人的人不多了。
因為不多,所以顯得格外珍貴;因為珍貴,所以足夠證明目羅孤兒院快要彈盡糧絕了。
這場後來被稱作「龍頭抗爭」的混亂是災難,華宮良治不需要等到事態平息專家復盤,便能深切體會到這一點。
每天都在死人。
先是橫濱,後來是川崎、鎌倉、橫須賀,整個神奈川縣都無法倖免,周邊地區也一個別想逃。東京都權貴密集,有重兵把守,暫且無礙,呵,難道靜岡、山梨、埼玉、千葉、茨城這幾個縣竟然也是日本的政治中心?誰都跑不了,包括更遠一些的長野、群馬、栃木,廣義的關東地區全部主動被動陷入了一萬億日元的狂歡。
誰能結束這一切啊?
華宮院長無暇祈禱,源源不斷的孤兒湧入各家孤兒院,目羅孤兒院條件不好,算不上接納受害兒童的第一梯隊,就這樣也在一周內被塞了一百個孩子過來。
「才一百個,加上原來的也就兩百個嘛。」修女瞳孔亂顫,咧嘴狂笑,早已無人記得目羅孤兒院理論上最多收容五十個幼兒,若非院長面對送孩子來的警車直接掏出匕首自殘威脅,怕不是不止這點人數,「比預想中的好多了。」
木匠無聲嘆息,攬住夥伴瘦削至極的肩聊做安慰。
確實比他們最糟糕的設想好上太多了,電波剛剛送來橫濱第一聲爆炸的時候,眾人曾心驚膽戰以為要多添好幾百個孤兒。現在想想也可以理解呀,大人姑且有體力有膽識能夠憑藉自己的力量逃跑躲避,在槍炮下多苟活幾秒,小孩子又有幾個天生穩如老僧入定,能夠堅持捂住嘴巴不哭不鬧,靜靜藏到警察趕來救援呢?
幼崽很難控制淚水,這是他們身體還沒來得及發育完全決定的,孤兒院的員工非常理解,但心中竟又生出一絲不可宣之於口的隱秘慶幸:還好獲救的孩子不多,如今算上院長一共十一個員工與兩百個孤兒節衣縮食,靠災難發生前用那筆巨款採購來的物資,他們勉強能撐一個半月。
怎麼可以用「還好」這個詞來修飾孩子死得多的殘酷現狀呢?
這群成年人理應愧悔,卻沒有時間愧悔。兒童不是光吃飯就能見風長活下來的,他們需要大人耗費心力細細照料。
城裡越來越亂,目羅孤兒院地處郊外,志願者即便自己不怕死,也會顧及親友的心情儘量避免外出出事。孤兒院能夠調動的人手以一種相當可怕的速度急劇減少,老問題來了,大孩子可以照顧小孩子,但絕不能是剛剛目睹父母長輩慘死眼前的大孩子,照顧發現自己突然填不飽肚子哭嚎不止的小孩子。
兩個崽你一句我一句同仇敵愾抱頭痛哭,並帶動一票小屁孩哭都是小事,就怕年長些的娃衝動之下被無處宣洩的悲憤煩躁裹挾,利用身高優勢干出點無法挽回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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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思慮不周,體力也不夠用,縱使有將將成年又不敢在這關頭隨意離開去外面闖蕩的孤兒跪地哭求、賣力幫襯,大部分事務依舊全靠員工撐著。清點物資,規訓教導,值班守夜,照料嬰兒,打聽外界情報,沒一個能叫別人插手。
活著就好。
短短半個月,十一個成年人度日如年,心力交瘁,院長更是直接在眾人的驚呼勸阻聲中紅著眼將匕首橫到自己脖頸上,厲聲阻止警察再塞新人進來。
活著就好,心情什麼的,他們自己都顧不上調整恨不能一睡不起的心態,哪裡還有餘力留意兩百個兒童腦子裡成天在想什麼。
顧不上這些東西了,華宮最忙的時候做夢都在向漫天神佛乞求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個白天修補受不住五個孩子的重量倒塌的板床,一個半夜爬起來給一個哭哭一片的嬰孩沖奶粉。哈哈,當然啦,如果心愿可以實現,他還想再過分一點,吃飯的時候重新合併成一個人,省這一份口糧下來能減多少煩憂呀。
給自己講地獄笑話也是需要時間的哦?
孤兒院到處都是哭聲,遍地都是倉皇絕望的眼。大人們每天跳下床就有做不完的活計,給比較聽話懂事的孩子分配澆水餵雞的重任,領著一幫大孩子去廚房燒水做飯,教導少年人方便找工作的技能。
他們好忙,於是對敦稍有疏忽也是正常的,於是在一個萬籟俱靜的夜,華宮迷濛著雙眼剛要爬上嬰兒房裡的行軍床,還沒來得及照例團成一團,用累成漿糊一般的腦子想想自己這些天是不是忘了什麼事,一聲熟悉的咆哮從地下室傳出,這也是正常的吧?
精疲力竭的大人紛紛翻身下床,一部分負責將驚懼交加的幼崽鎖回宿舍,不許出來;一部分跌跌撞撞抄上木棍鋤頭,迎面在地下室門口對上掙脫鎖鏈的巨獸。
幸虧敦對孤兒院員工的恐懼深入骨髓,一方束手束腳,一方錯漏頻出,人類又一次驚心動魄地鎮壓了白虎。
廚師的臉有道小小擦傷,白天沒完沒了的勞作叫他有些脫力,沒能躲過飛濺的石屑。男人一屁股坐在最後一道門檻上,不顧肌肉骨骼發來的心酸抗議,麻木圍觀院長摸索著回廢墟找到保險箱,給地上的男孩來了一記營養針。
對,他們是忘了這個,沒關係,等這陣子忙過去新人熟悉這裡,他們有了空就不會忘了。
地下室需要修繕,沒關係,這次橫濱動盪有新的匿名金主提供資助,他們擠一擠還是能擠出一點錢修房子的。
需要警告孩子們保密,沒關係,大家很聽話,他們多強調強調指定不敢往外亂說。
真的沒有關係嗎?
一個月過去,混戰的範圍烈度仍在不斷擴大,物資勉強可以頂住。
兩個月過去,營養針劑徹底告罄,賬戶餘額即將撐不住飛漲的物價以及目羅孤兒院遠超其他同等規模孤兒院的支出。
三個月過去,白虎肆虐成災,院長重拾外出乞討的舊業。
「抱歉,華宮先生。」
川野製造的社長短短几個月仿佛老了十歲,頭髮白了一半,梳得照舊齊整,不幸掛在耳根的幾根亂發與疲憊至極的眼神還是泄了底。他向來樂善好施,多少名不見經傳的小型孤兒院都仰賴社長先生的慷慨解囊,但是現在不行,起碼這段時間不行。他是目羅孤兒院多年來最重要的金主,更是這份偌大產業的社長,必須先為自己的家人、公司的幾百名員工,以及員工背後的家庭思慮周全。
華宮良治能說什麼,他什麼都說不了。社長先生想帶領他在意的人活下去,目羅孤兒院哪怕為了以後川野製造緩過勁來能夠繼續資助,他也不可以多說什麼。都是為了活下去,這誠然沒錯,只是孤兒院的大家還能見到那個「以後」嗎?
華宮不知道。
完成之後的社交程序,西瓜頭男子謙遜鞠躬,退出社長辦公室。他應該趕緊壓制無用的混亂思緒,想辦法找其他人求助,能找誰呢?
華宮良治惶然無措地經過前台,前台小姐經過多次削減就剩這一位了。小姐臉上還有幾分稚嫩的氣息,那氣息平常被社畜的味道遮掩,只有面對這個男人,這個曾經威武嚴厲的男人,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無處可歸的可憐女童。
女郎攥緊單薄的錢包張張嘴,半晌無力垂眸,逼迫自己不要凝視訪客越縮越小的潦倒背影。
對不起,院長,我、我也想活下去啊!
華宮知道了也不會怪她的,「活下去就好」,這是他以身作則,一貫教導孩子們的人生哲理,稍有動搖,便又被這場完全與他無關的萬億黑錢災難徹底夯實。
心情是最不需要考慮的東西。
華宮良治無暇惆悵,居然有空站在馬路邊上發呆。
還能去哪裡?所有公司日子都不好過,川野製造已經是孤兒院最後的希望了,去找勞德家嗎?
華宮不想去勞德家求助。
他們已經幫了自己太多,房子的事,匿名捐款人的事,言語單薄,表達不出他分毫的感激,可以說是一輩子無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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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院是無底洞吶,除非橫濱不再是黑手黨的巢穴,但這怎麼可能呢?華宮記事起橫濱便屬於白天光鮮亮麗的政府,屬於夜晚橫行霸道的黑幫,唯獨不屬於普通市民。窮苦逼出暴力,暴力進一步製造貧窮,孤兒是救不完的,撕開雙方默契保留的面紗,求完一次就不可能沒有下一次。
他不想有下一次,不,是第一次都不要有。
華宮良治是人啊,脫離孤兒院院長的枷鎖,他也想珍惜自己意外獲得的純粹善意,他也想用心經營一段剛剛起步的奇特友情,他也想在新朋友面前稍微有一點尊嚴地活著,一點點就好。
生存容不下他這一點點的奢望,心情是最不重要的。
華宮良治想通這一點——他其實應該更快想通這一點——綠燈亮起,人群疲憊地向前涌去,寒風刺骨,他突然好冷,雙腳像是灌了鉛似的沉重。
「我必須找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男人渾渾噩噩轉身,「我必須、必須打電話問問……」
「華宮先生,對嗎?」
華宮良治緩緩眨眼,困惑回頭,發現一個銀髮紅瞳的高大青年正不耐煩地打量自己。
男子一身白衣,長披風不像市面上常見的款式,面料也不像華宮見過的任何一種材質,配合臉上金錢權勢滋養出來的傲慢表情,院長先生可以肯定這是位貴人,他絕對不應該認識的貴人。
華宮良治搓搓手,擺出小人物專屬姿勢,謙恭惶恐地微微佝僂起身子回答:「是,我是華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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