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星辰非昨夜,
為誰風露立中霄。
——清.黃景仁《綺懷.十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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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屜在桌上高高疊起,郭大悟坐在路邊攤吃早餐。面前是他叫來的第六籠包子。
一旁陶敏只喝了半碗粥,然後眼巴巴看著他吃。
被瞅得有些不自在,腹中才六七成飽,郭大悟便停住了筷子。
「你爸怎麼說?有沒有確定那天晚上遇見的人就是我?」
陶敏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有些得意地道:「他生怕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又怕我什麼都不知道,說話時一直吞吞吐吐……放心吧,我跟他講了,你家在京城,自幼品學兼優,現在是一個上市公司的部門經理,每月能掙兩三萬塊。我看啊,他大概已經信了。」
「沒錯,人們通常會選擇相信自己希望看到的事情,而不是他們真正看到的。」
郭大悟拍拍胸口表示慶幸,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謅道:「還好,還好,總算不用再滅他的口。」
陶敏狠狠白了對方一眼,說道:「昨天下午我不辭而別,連提包都沒拿,電話也一直關機,不知道小謝這丫頭得多擔心?一會兒我得去公司請年假,這幾天是沒心思再上班了。」
「會不會開除你?」郭大悟問。
陶敏被逗樂了,打趣道:「您老人家可說過要保護我周全的哦,失業這事兒您也得管!」
郭大悟:「…………」
~~~
陶敏公司所在的大廈同樣位於CBD區域,緊臨著一條河,距離大東寫字樓亦不算太遠。
郭大悟本打算待她搞好請假手續,就回辦公室里看書上網。結果等了大半天,也沒見她出來。
無聊地在樓下打轉,郭大悟曲著手指在門口大石獅子上敲打。一不小心使過了勁,登時崩碎個小角。他急忙看向四周,幸好無人注意。
這時,陶敏拎著個紅色坤包走出樓門,旁邊還跟著矮了她半尺多的謝幼琳。兩人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
郭大悟暗暗點了點頭——自己這位老同學,倒也算得個心志堅強、神經粗壯的豁達女孩。
眼見日近天中,謝幼琳要請大家吃飯。郭大悟剛說他想吃滷煮火燒,就遭到一致反對。
毫不猶豫將其排除在決議圈之外,二位女士商量了一下,決定去附近一家小有名氣的港式茶餐廳。
兩處相距不過千米,三人步行了十分鐘左右即到。進門後,郭大悟發現,這家飯店招牌雖然不大,裡面倒十分寬敞明亮。
見其間顧客來來往往,他效法曾有兩面之緣的唐家高手唐存孝,選了處易守難攻、能夠總覽全局的犄角位置落座。
既然是港式茶餐廳,自然以茶點見長。除此之外,燒臘滷味倒也齊全。
陶敏與謝幼琳只喜歡腸粉、春卷、蘿蔔糕、蝦餃、菠蘿包、西多士、蒸鳳爪之類的小食,還沒點幾樣,便都說夠了。
看著明檔里一個個小巧的籠屜碗碟,郭大悟好生犯愁,於是將燒鵝、脆皮雞、琵琶鴨各要一隻,又點了叉燒和滷水拼盤。
南方燒鹵最重賣相。上桌時,盡都色澤油亮、肉香撲鼻。
入口時滋味也好,可惜總體有些偏甜,讓他稍覺不慣。
見自己吃掉的東西占據十之八九,郭大悟哪好意思再讓別人買單,提前便去結了賬。
謝幼琳下午還要上班,待走餐廳出門口,她又悄悄調笑了陶敏幾句,然後揮手與兩人告別。
~~~
郭大悟平生最恨逛街!
可陶敏的手機在她昨日遇險後就不知所蹤,他只得陪著去買。
挑挑揀揀足有半個時辰,陶敏方才看中了一款。然後又要貼膜、配手機殼、再到營業廳補號碼……
「走,帶你去看看我們的上市公司。我現在是代理總經理,董事會成員。」
見陶敏補好了手機卡,郭大悟生怕她心血來潮,又去買些什麼別的東西,連忙信口開河地提議。
對方被他勾起好奇心,欣然前往。
雖然知道多半是個玩笑,可到了大東寫字樓後,「金生水生木商業諮詢調查公司」的簡單質樸還是把陶敏微微震撼了一下。
被牆壁上那幅巨大的太極八卦圖吸引住目光,於是她走近前細看。
「這畫真古怪。」陶敏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構成陰陽雙魚的天地萬象,「河水會流淌,動物在奔跑,還有雲霧……」
剛要伸手去摸,「啊,頭好暈!」她險些跌倒。
郭大悟一把將她扶住,問道:「密集恐懼症犯了?我也有這種毛病。」
陶敏搖搖頭,坐到沙發上,很快便緩解了過來,忍不住又去偷瞄那張太極圖。
「它為啥會動?是幻覺嗎?」
郭大悟聞言,已然心中有數。重又把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回,答道:「這是公司金老闆的東西。等見著了他,我替你問問。」
隨即將身旁「滅靈棒」取出,「來,再看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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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雖不明所以,還是接到了眼前仔細端詳。
「咦?裡面有電池和燈管嗎?」陶敏翻來覆去地找,「這些花紋好像會閃綠光……」
幽怨的男聲響起。
「他娘的,我天天看,怎麼就看不出來動靜……」
一整個下午無話。
郭大悟再次登錄江湖密網時,已經找不到昨日那個研究「窒息感與陰陽雙修關係」的鏈接。幸好,他提前備份了文章和圖片。
翻來翻去,再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訊息,只有一條關於寶島省花蓮縣正在鬧「鬼」的帖子,讓他若有所思。
到了傍晚時分,陶敏提議去「鬼街」吃飯。
出門時,正撞見五樓閆鶴松也下班。他十分熱情地跟郭大悟打著招呼,連帶將陶敏也恭維了一番。
寒暄已畢,見他們走遠,閆鶴松搖著頭,自言自語道:「原來張大小姐不是他女朋友啊……」
夏日傍晚,正是「鬼街」最熱鬧的時刻。霓虹招牌林立,大小飯店連成了串,家家戶戶都有店員在門口招攬生意,吆喝聲響作一片。
陶敏和郭大悟肩並肩,從街東頭逛到街西頭,倒有了幾分情侶模樣。
路過一處門前聚集著大群人排隊等位的餐館時,陶敏也想湊熱鬧,跑去找服務員要了個號。
郭大悟雖然不喜紛擾,但看見這裡如此受食客歡迎,想必廚藝方面定有過人之處。於是也混跡在大眾中,耐著心等待。
直到接近晚上八點鐘時,才輪到他們入座。郭大悟揀店內招牌菜點了幾個,結果上桌一嘗,味道著實乏善可陳,不由得大失所望。
同樣以辣為名,比之景德鎮那家姐妹小館,一個是辣得讓人不忍停箸,一個則辣到令人難以下咽。可謂差之遠矣。
他倆也沒心思喝酒,每樣菜只夾了幾口,便匆匆起身離去。
重又迴轉到東街,郭大悟領著陶敏來到一個狹長侷促的小店。他先要了整套八珍滷煮火鍋,又額外讓後廚多添一份炸豆腐、一份燒肉、一份小腸,方才覺得滿足。
陶敏本就是京城人。之所以原先不肯吃滷煮,小半為著豬下水的名聲,大半則是嫌棄它賣相不好。
因見這家店將食材在鍋子裡碼得頗為整齊講究,她便放膽嘗了嘗。不料那些心、肺、肝、腸之物,經過了提前煮製,此刻吃起來竟一絲腥味也無。幾樣混合在一起,味道更是十分鮮美。
大約是被喚醒了血脈,陶敏拋開自己足足堅持了七年的淑女范兒,放懷而啖,直至酒足飯飽方止。
~~~
離開燈火通明的鬼街之後,天空中星光開始變得清晰,如水銀般灑落在他們頭頂和肩上。
見滿目霓虹漸行漸遠,郭大悟莫名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幾句老歌,忍不住輕輕哼唱起來……
「多年以後一場大雨驚醒沉睡的我,突然之間,都市的霓虹都不再閃爍,天邊有顆模糊的星光偷偷探出了頭,是你的眼神依舊在遠方為我在等候……」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陶敏的聲音加入進來,糾正了他的曲調——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
就這樣唱著,走著,她眼眶仿佛有些濕潤了……
這天晚上,他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從繁華處走到落寞處,再一直走到夜深人靜。
護送陶敏回「家」時,她已經有些疲憊。
站在屋子門口,郭大悟囑咐道:「我還要再給你當幾天保鏢,晚上儘管安心睡。記得把窗簾拉結實些。」
陶敏白了他一眼,輕聲問:「你怎麼辦?」
「我也回去睡覺。」
「那還說給我當保鏢?」
「我是神仙,會瞬移。」
「…………」
陶敏與謝幼琳合租的小「家」,位於一座塔樓的第十七層。此地曾是某個國企單位家屬院,至今已經頗有年頭,小區里儘是些半新不舊的樓房。
見陶敏進了屋子,郭大悟三步並做兩步,轉眼便來到最高一層。
通往樓頂的通道被緊緊鎖住,他也不去破壞。推開樓梯間的窗子,探出身一縱一翻,整個人已飛上天台。
上倚高天、下臨深淵,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正是他應該用功的時候,郭大悟在天台邊沿輾轉騰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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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星辰如此夜。
在這星光下,或有人思鄉,有人思親。
或有人思愛不可得,有人思憎不可去。
這一刻,關動正做著什麼?
金引呢?
相差六個時區的張月兒有沒有在土耳其吃晚餐?
四千里之外的曹老賢是否還懊悔虛渡的光陰?
可有人陪蘇採薇飲酒?
可有人與孫兆堂賭骰?
張普化大概依然行走於路上吧……
那疑似厲山君的五行師,會不會對著漫天星光切齒詛咒?
陶老三一定在想自己的女兒。
閆鶴松今夜也許不會再失眠。
「老道口」倖存的女孩可曾傷愈?
左青大概又謀劃出了騙人的主意。
而那位健談的出租車司機,也不知他此刻有沒有收班。
…………
最後,幾張早已模糊的熟悉面孔悄悄浮現……
也許因為昨日破了幻心,也許因為今日有些分心。這一晚,郭大悟朦朦朧朧看到了許多故事。
他是故事中的主角。
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無數生命一樣在出生、成長、受傷、痊癒、老去、死亡……
而這些生命,無論善良或邪惡、貧賤或富貴、強壯或羸弱、博學或無知、神只或蟲蟻,又何嘗不是自己故事裡唯一的主角?
天光地影交錯,郭大悟被勾起詩興。他揮動「滅靈棒」,身法一瞬不停,粉末碎塊飛濺,水泥壁上留下了幾行大字——
日逐生計不辭勞,
半場俗情盡一朝。
夜歸但看星辰好,
何不舞劍至仲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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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天就快要亮了。
喜歡今世異人圖之風動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