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宋.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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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廢觀,細雨,孤燈。風燭殘年的老道士。
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老道士看向舊木床上的另一位老人。辛歸路則看向他——發現自己這位「四叔」此刻神色唏噓,雙眼中滿是百感交集之情。
咳嗽聲很快平息下來,熟睡的老人繼續熟睡。
「那九隻環你有沒有帶在身邊?」老道士突然發問。見對方點點頭,他嘆一口氣,蒼老的臉上,皺紋仿佛又多出幾條。
「子時未至,咱們尚有餘暇一戰……賢侄,請移步觀外吧,趁著雨下得還不算太大。」
辛歸路輕輕頷首。
兩人走出院門,天地間正如墨染。
黑暗裡視距短,那雨絲,就好似自虛空中落下,較方才更緊了些。
雖然盛夏時節,但身處荒山野嶺、淒風苦雨之中,難免會使人顧影自憐,心生惆悵……
思緒被無形的手所牽引,雪泥鴻爪般舊憶泛起——辛歸路情不自禁想起幼年時的血海深仇、骨肉分離,少年時的聠手胝足、遍體鱗傷,壯年時的殺機四伏、步步驚心……想起了唯一的親人「叔公」在異國他鄉離世時,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亦可能只是剎那。他心頭一震,猛然驚醒過來。
恢復清朗明淨的雙目望向對面的「四叔」,見這藍袍老道人也正看著他,眼神里竟有些讚許之意。
「這麼快就破了我的「失魂引」,賢侄靈台如鏡,看來心思早已通達無礙。」
辛歸路聞言自嘲道:「禪宗六祖有雲,「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我若靈台如鏡,修行想必就還差得遠啦。」
「給道士說佛偈,有趣。」老道人展顏一笑,轉眼又成苦笑,「倒也無妨。畢竟我如今只算得個假道士。」
「動手吧!輪到你了。」他伸手抹去眉眼間水滴。
此時雨勢漸急,辛歸路猶在遲疑……
~~~
原本漆黑的天空突地一亮,四下皆白——
老道士已等得不耐煩,趁著電光出手——
而他這一動,亦快如閃電!
當滾滾雷聲自遠處轟然而至時,兩人已面對面過了十幾招!
辛歸路左右手各執一枚金環,於方寸咫尺間來回撥劃格擋。
隨著四條臂膀翻騰、招式飛速變換,老道士手中亦有東西在微微發亮。細看,原來是塊九宮八卦玄鐵牌。起起落落間,上面浮雕的爻文正不停閃動。
這種貼身短打,極為考驗臨陣雙方的心理素質與格鬥技巧!且他們二人皆是早已勘破「天人之境」的大高手,論及反應能力、動作頻率,遠非尋常武者能夠比擬。如此近距離持械纏鬥,兇險程度何止千鈞一髮?!
雨水在他們周圍飛濺四射。
又一次閃電亮起時,辛歸路眼角餘光掠過,一瞬間便被「四叔」手中鐵牌所吸引——那些發亮的花紋開始轉動……
恍恍惚惚,他眼前的對手亦變換了面孔……
——是南美洲大毒梟卡洛斯僱傭的那位部族武士繪滿戰紋的黥頰?
——是傀儡師卡佩夫人身旁那隻披甲人偶戴了頭盔的鐵面?
——是阿伯丁峭崖石洞裡最強壯的那匹狼人泛黃的利齒?
——是西伯利亞荒原獵人小伊萬訓養的那頭嗜血棕熊毛茸茸的巨嘴?
——那張面孔變得再也看不清楚,卻激起了他心中滔天的恨意!
一擊!他就能打斷對方的脖頸!下一擊,他就能打穿敵人的胸膛!
果然,他連續命中目標!
卻在一瞬間含住了內勁,亦收住了外力……
閃電再次亮起——
「隆隆」雷鳴聲中,辛歸路脫掉帽子,拂了拂自己濕漉漉的亂發。亂發下,一對眸子如兩汪潭水,深不見底……
「你贏了。」
老道人退至七步開外。他嘴角流出一絲鮮血,很快又被撲面的雨水沖淡。
「我雖用了機巧,卻還是敵不過你。賢侄於「收放心」之道,遠遠勝過我這活了一輩子的老糊塗……」
他轉身走回「求仙觀」,險些踉蹌。
「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
簡陋的廂房裡,那花白頭髮的老人仍在熟睡——甚至沒有翻身。
燈油將盡,如豆的火苗愈加微弱。
衣角的雨水淋漓在磚地上。老道士想將椅子讓給辛歸路,但渾身潮濕,他不肯坐。
「我此次回國的第二天,咱們就已經見過面。這才剛剛過去一個半月……究竟發生了什麼?」辛歸路皺起眉頭。
「四叔」再次苦笑道:「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比你叔公還老些?他好像大我三十三歲。」
「不錯。您六十歲生日那天,咱倆正巧在一起「出公差」——您今年應該六十有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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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我記得那次是去德克薩斯草原上對付一大幫發了瘋的邪教徒……當時你說過,我殺起人來,比你還顯得年輕精壯。」
辛歸路也笑笑:「我從小就是個老氣少年,到了現在,更加是個老氣中年。」
「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對方突然說道,「剛好來得及把故事講完……」
山裡的雨,倏來倏去。天外雷聲漸漸向遠處隱沒。
辛歸路換了個更加舒服的站姿,屏息靜聽。
「三十九年前,有個叫作「第六仙」的「採花教」傳人自歐洲波西米亞地區回國。據江湖傳言,他在短短兩年時間裡,糟蹋了上百個年輕姑娘。但因其術法高明、行蹤飄忽詭秘,當時有好幾位監管者費盡了工夫,也未能將他擒獲。」
「後來,隱姓埋名多年的「真武派」仙長天啞真人適逢其會,無意中撞見此人正作惡,便出手將其重傷制服——卻沒曾料到,揭開真容一看,這「第六仙」居然是名女子!」
「嗯?」聽到此處,辛歸路也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想不到吧?」見對方詫異,老道士面露苦笑,「且她亦非陰陽同體,乃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念及「第六仙」並不能真箇「採花」,天啞真人又生性敦厚,所以留了她的性命,打算以道法點化她悔過向善。不想這一念之慈,竟引起了禍患……」
講述者沉默了幾秒鐘。
「天啞真人有一個自幼帶在身邊栽培的弟子,也是他尚在俗家時的妻侄——不錯,真人是在髮妻過世之後方才遁入道門——這徒弟那時正值二十多歲,血氣方剛。許是前世孽緣,此人一見著「第六仙」,立即心生愛慕。相識不過兩日,便已神魂顛倒、難以自拔。」
「而「第六仙」雖然身為女子,生性卻十分扭曲。天啞真人見她難以度化,便打算廢掉她的經脈內功,以絕後患。可萬萬沒想到,他一手帶大的徒弟在背後突然出手暗算!天啞真人玉枕穴中招,登時生死不知……」
「以殺招擊倒自己的師父後,此人帶著「第六仙」倉皇逃走,一直跑回到這女人出身的波西米亞才驚魂稍定……此後的三十多年時間裡,他浪跡歐美,再也沒臉踏上故土一步。直到兩年前……」
故事講到這裡,辛歸路又豈會不曉得那個「徒弟」是誰?
他看向衾中老人,問道:「四叔,你兩年前甘願放棄當「老頭子」,自薦回到國內做聯絡人,莫非也是為了她?」
「她練過「駐顏術」,折損了陽壽,命不久矣!所以才想最後搏一把,帶著幾個弟子回來尋找「升仙符」。打算等到過兩年天門開啟時,好去往「崑崙仙界」……」
一聽這話,辛歸路忍不住低聲道:「這等虛無縹緲之事,相信的人倒還挺多……」
老道士今晚已不知是第幾次苦笑。
「我們近來雖然都在國內,卻很少見面。據說她結識了某個邪道高人,為交換一枚「升仙符」,重操舊業,到處幫此獠物色具備「純陰之體」的女子。」
「前些天,她與國內監管協會的兩個執行人放對,也叫了我去幫忙。可我實在不願再助紂為虐,本想最後救她一命就走,結果還是晚到一步……」
辛歸路知道自己這位「四叔」有些「家族」中人的通病,日常並不怎麼在意普通人的生死命運。但聞言之後,卻心中一動,似乎抓到了什麼東西。
「因果輪迴,報應不爽。這些壞事,說到底還不都是我乾的?忘恩負義、悖逆弒師,居然還能偷生三十多年……」老道士心神激盪之下,又有血從嘴角滲出。
辛歸路正想開口勸慰一二,對方擺擺手,轉言問道:「家裡頭幾十口人,咱們爺兒倆算得上交情最厚……我這些天的所作所為?賢侄你可想得明白?」
見辛歸路點頭,他又道:「如我這等愚濁難堪之輩,自然也談不上羽化成仙。待此間事了之後,還需得煩勞賢侄將我倆煉化。餘下的粉末,就灑在這「求仙觀」左近,任憑風吹雨淋便是!我身邊兵器物件,你也儘管揀喜歡的取走。日後自用或者送人,隨你安排。」
聽對方開始交代後事,辛歸路心中一沉。
「時辰要到了……」
話音剛落,木床上那位一直在睡眠中的老人口鼻間發出「嘶嘶」聲響。
——他們倆都很熟悉這種聲音——瀕臨死亡的聲音。
老道士面如止水,上前扶那人坐起。
白髮蓬亂,老態龍鍾。這是個行將就木的媼嫗。
「四叔」用一手抵住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則放在她頭頂之上——然後奇蹟出現了!
那老太婆臉上的皺紋以觸目可及的速度消失,頭髮漸漸變得富有光澤,腰板也挺直了起來……
短短几分鐘,原本鶴髮雞皮的老嫗竟化為了一個美艷婦人!
老道士渾身冒起白霧,好像有烈火在烤炙著他濕漉漉的藍色道袍——也是在這短短的幾分鐘之內,他一下子又老了好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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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四叔」正在「燃燒」著什麼,辛歸路想要伸手幫忙,被對方以嚴厲的眼神阻止。
略微有些沙啞,卻帶著萬種風情的話語聲響起——「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哥哥?他叫藍華。」
「他剛剛……來看過你……」老道士竭盡了全力才能發出聲音,鮮血隨著嘴唇開合一股股湧出。
「那我要去找他。」
「你生病了……病好了就可以去……他說了,明天還會來探望你……」
辛歸路轉過頭,不忍再看。
舊木桌上的燈影搖搖晃晃,滿屋更加昏暗。
「我病了?生病就會變醜……鏡子呢?給我鏡子。」
見「四叔」目視自己,辛歸路從桌角拿起一面小圓鏡,遞到那「老嫗」手中。
看到自己的面容依舊嬌艷欲滴,「老嫗」滿意地嘆了口氣。
「你為什麼要把手放在我頭上?」她嬌嗔道。
鏡面偏轉,裡面映出老道士的身影。她仿佛又想起了什麼,厲聲問道:「白帝!白帝!你答應給我的升仙符呢?」
可惜,老道士已經沒有辦法再開口回答對方——他掌心真氣盡力一催,渾身上下本就懸若遊絲的經脈根根寸斷……
那「老嫗」的話語聲亦戛然而止——
她死了。
但美艷的容貌還是遺留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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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歸路一個箭步,扶住搖搖欲墜的「四叔」。兩股柔和的真氣渡入他的膻中穴和百會穴。
「不要白費力氣……我早已沒救了……記住我說的話……記住……我對不起你……」
他漸漸失去意識。
猛地,老道士又睜開了雙眼,一隻手緊緊抓住辛歸路的手臂。
「小十一,小十一就要來了……」
他嘴巴里嘟囔著,五根指頭漸漸無力地鬆脫開來……
桌上的舊油燈此時終於耗盡了燈油,猛地一亮,然後四周陷入徹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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