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姜瑤和人對峙之時,往常早歇去了的梁國公府此時卻一片通明。
正院。
卸下釵環的長公主在嬤嬤的伺候下,一身素淨地出了內室,外室的地面,跪了兩個婢女。
窗案邊,還燒著盆銀絲炭。
初春的天氣,還有些倒春寒。
嬤嬤將一件薄毛氅披到了長公主身上。
長公主扯了扯領口,坐到捲雲如意紋八仙椅上。
這一通下來,地面兩個婢女伏在地面的身子,更低了。
從她們的角度,只能看到長公主繡了金盞花的繡履。
「說吧,大晚上的這麼鬧騰,出了什麼事?」
頭頂有聲音傳來。
一婢女忙伏下地去,頭也不敢抬:「稟、稟夫人,姜娘子、姜娘子不見了!」
上首位的人動了動,說了句:「哦?」
「什麼不見了?」
「是、是姜大娘子!」
那婢女忙道,貼著地面的身子,瑟瑟發抖。
長公主看了眼旁邊的嬤嬤,嬤嬤忙上前一步道:「回夫人,是這樣的。」
「姜大娘子昨晚吃了晚食,沒多久就回房睡了,青雀這婢子守的夜。但大娘子藉口說不喜歡有人在旁守著,將這婢子趕到了外間的小榻上,後面的,青雀,你自己來說。」
那看起來伶俐些的婢女被這一喝,身子越發顫,嘴裡道:「婢、婢子沒想到,自己竟然中途睡過去了,醒來時,就、就發覺大娘子竟然不見了!」
「其餘地方都找過了?」
長公主問。
「找,是找過了,」眼看那叫青雀的婢女嚇得不成,她旁邊婢女補充道,「內院的都找了一遍,秋桐院、還有小娘子的芝蘭院,池邊、假山,婢子都和青雀來回找了兩三趟,就剩下…」
「剩下什麼?」
紅玉伏下地去:「夫人的正院,還有外院,婢、婢子沒找過!」
上首位的長公主臉都黑了。
「好,好得很!」她一下子站起,嬤嬤想要扶她,卻被揮開了,「你拿我的牌子,叫常青、常遇兩人各領一隊,務必要將整個國公府都搜上一遍。」
她咬著牙:「重點是幾位郎君的院子!」
嬤嬤也被嚇了一跳,忙垂下頭去,心裡祈禱著幾位郎君可千萬別犯了錯。
要真與那位有了首尾,恐怕…
她不敢想,忙領著牌子出了去。
國公府一夜未眠。
—
而這邊的寺廟裡,姜瑤還在和那桃花郎對著。
小娘子一截玉似的下巴被人輕佻地捏了,只那雙仿佛含了怨怒的眼睛對著對方,過了會,卻仿佛泄下氣了般,微垂下眼睛,半點沒吭聲。
這倒叫桎梏她的人稀奇了:「怎麼,不說話了?」
小娘子睫毛乖順地耷拉在眼瞼:「我為魚肉,郎君為刀俎,我能做什麼?」
這人頓感無趣。
世上的美人,一旦成了泥胎木塑的泥偶,就半點不動人了。
他撒開手去,再看一眼對方,半句話沒說,一揮袖子就走了。
等那門一合上,姜瑤頓時鬆了口氣。
她現下身體還沒恢復,與這人對上,只會吃虧。
只是,還是要想個法子出去才是。
姜瑤手支著桌,重新往床邊去。
現在,先養精蓄銳,等藥效過去,再做打算。
只是躺在床上時突然又想,國公府人應當發覺她不見了吧。
會來尋麼?
不過,姜瑤不是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性子,略想一想,又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
誰也沒想到,國公府那被擄來的小娘子,竟然能在陌生地兒好生睡了個覺。
婢女去推她時,她還有些睡眼惺忪,一隻手擦了擦眼睛,那長的睫毛下,一雙霧眼朦朧,一副妖精模樣。
等醒過來,意識到什麼,臉上才變白了些,似懼怕般垂了眼睛。
「小娘子吃飯了。」
婢女將朝食推過去。
那小娘子卻一副胃口不大好的模樣,看著那景德青花瓷碟不動筷。婢女也沒催,她心裡還帶了氣,昨日那瓷盅碎了,要被郎君發現,她還不知會去哪兒呢。
當下也不再勸,到點了就收了盤子出去。
後面兩頓,姜瑤也沒吃。
肚裡餓得燒心,人發暈。
可她不能吃。
雖說那人未必會往飯菜里下藥,可能大半夜地擄來一個清白小娘子,那也是個下作的——
再者,她還得裝虛弱呢。
說是裝。
實際也是真虛弱。
到得傍晚婢女再次拿來晚食,整個人已經懨懨了,捂著肚子,半天沒動彈。
婢女這才有些驚慌,放了托盤就要去稟報郎君,一迭小跑,到得廊外,才知郎君在聽主持講經。
過去時,主持正講到興處,郎君一壺清茶、一柄摺扇,躋坐在那聽得如痴如醉。
婢女便有些躊躇,不過想了想還是去了,郎君聽聞,面色未變,只那薄情的眼瞥她一眼,說了讓她先去看著。
婢女無法,只得重新回了廂房。
寺廟的路曲曲折折,待她重新繞回廂房,一推門,卻發覺姜娘子在地上躺著了。
月白中衣,蜷縮在一塊,像個弓著的蝦子,仿佛受了巨大的痛苦似的,身子還在發抖。
「姜娘子?姜娘子?」
婢女大驚失色地過去。
等把人掰過來,發覺姜娘子額上全是汗,一手摸過去,全是冷的。
正要將人放下,重新去叫人,一隻手就卻被那忍痛的姜娘子拽住了。
「姜娘子,別怕,我去替你叫人。」
婢女難得起了好心。
那姜娘子卻似完全沒聽清她說什麼,勉強睜開的眼睛,睫毛上也都是痛出的汗,咬著牙對她道:「別,別走。」
「可,可」
婢女可了兩聲,突然喊:「林生,你快去叫人!小娘子暈倒了!」
門外有人往裡看了眼,當真有一人離開,快速走了。
婢女看著,這才放心了些,低頭,正要安撫兩句,卻對上一個極明媚極天真的笑——
那笑正屬於姜瑤。
她略帶歉意地看著對方,說了句:「對不住啦。」
不待婢女反應過來,她另只手拿起之前方才婢女拿來的碟,重重砸了下去,婢女只看到那青花瓷的卷蓮邊一閃,額頭就傳來一陣劇痛——
人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時還在想,完了,又碎一副,恐怕要再吃上好幾十鞭了。
這時,姜瑤才拍拍手,站了起來。
門外傳來聲音:「裡面發生何事?」
姜瑤沒答話,只是拿了把椅子,繞到門背後。
門才被人從外推了進來。
一個魁梧的身影,幾乎要將外面的光都遮了,姜瑤屏住呼吸,看著那人一步步踏進門裡、要彎腰去扶地上的人時,一下沖了出來——
一把椅子,帶著巨大的慣性,向他後腦勺砸來。
那人心道不好,再要躲,卻沒來得及,直接被砸了個正著,倒在了地上。
姜瑤猶怕不夠,還上去多砸了兩下。
丟下椅子時,手都在抖。
這時,她才生出後怕。
婢女半躺在地,額頭沁出一道彎曲的血液,大漢腦後也在往外沁出血,那血匯聚在地上,紅得燙人眼。
姜瑤面上方才生出的笑,沒了。
計策生效,似乎並沒有讓她那麼開心。
手上似乎還殘留著那瓷器木頭砸到人頭蓋骨的「砰」聲。
姜瑤按住那發抖的右手,再看了眼地上交錯疊著的兩人,重新快步跨出門檻。
外面果然是個寺廟。
木質走廊精巧,卻設置得九曲十八彎,昨晚驚鴻一瞥之下的佛塔在白天看,沒有那麼迷人了。
十二蓮檯燈在傍晚的夕陽下仿佛隨時要熄滅。
姜瑤看了一眼,就不再看。
她出來的地方,大概是個專門供給旁人的客院,十分清幽,姜瑤只悶著頭往外去,想在那勞什子郎君回來之前逃出去——若她沒猜錯,這裡就是大慈恩寺,畢竟那幾乎有五六層樓高的佛塔,和佛塔塔尖那精緻的十二蓮檯燈可不是一般的寺廟能建得起的。
而大慈恩寺里進出的,達官顯貴。
姜瑤可不信,等她出了這院子,亮出梁國公府的身份,那人還能將這事壓下來。
到了。
快到了。
唯一出院子的門檻前,居然一個守衛都沒有。
姜瑤壓下快跳出胸腔的心跳,停下腳步,再三確認了番。
沒人。
確實沒人。
有點奇怪啊。
姜瑤心中生出股怪異的感覺,可如今已行到這,卻也後退不得,只得悶頭往外去——
才到門口,卻呆住了。
只見距離院門口的十來步遠,一個穿了錦繡瀾袍的郎君正執扇站在那,一副守株待兔之態。
他身後還站著兩個佩刀侍衛,侍衛手按腰間,一副如她不對、隨時要爆起的模樣。
姜瑤心下一沉。
糟糕。
最壞的結果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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