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淵城西,有一座松間寺。
位於神都附近最廣袤的樹林之中,周遭古木參天,掩映朱門。寺中僧眾幾乎從不出林,因為外面就是通往神都的官道,車水馬龍、一線朝天。
站得高些,就能望到那座無上繁華的城池。
這座松間寺,算是禪宗向北傳道時最早的一批寺廟,比現今的很多南派寺院更古老。一些禪宗弟子路過神都時,便會來此處借宿。
周玄慈就在這裡居住。
他以世家子弟身份遁入佛門,自不會缺錢。來這裡住宿,是奉師父之命在此聽經學法。
梁岳和凌元寶找上門來的時候,他正在山門前掃地,這也是老規矩了。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幫人家勞動是應有之義。
遠遠他就抬起頭,看著二人走過來,單掌豎起,口誦一聲:「阿彌陀佛。」
「玄慈禪師。」梁岳走近,微笑道:「在下誅邪司行走,梁岳。這位是刑部捕頭,凌元寶。」
這位名列幼麟榜的和尚十分年輕,也就十八九歲,身量略高、體型偏瘦,一套頗寬鬆的素白僧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雙手籠在袖子裡。
相貌端得是儀表堂堂,斯文俊秀,有幾分唇紅齒白的意味。放在龍淵城裡,絕對是大姑娘、小媳婦兒們最推崇的誦經禪師。
「二位想必是為了福陽公主的案子而來。」周玄慈一伸手,「請坐。」
他指向的是剛剛掃乾淨的一片白石高階,梁岳二人也不避諱,就那麼席地而坐了下來。
仰目所及,俱是古木蒼松,頗有一番心曠神怡。
難怪人家選在這裡清修。
「此前誅邪司筆吏來問話的時候,你說的是,當晚在公主府內稍加逗留,宴席結束就離開了。」梁岳複述道。
「不錯。」周玄慈點頭承認道。
「可我比較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會去?」梁岳發問,肩後露出凌元寶亮晶晶的一對兒大眼睛。
兩個人對此都極為好奇。
「說來慚愧。」周玄慈輕笑了下,先是反問道:「二位可知道,松間寺為何要建在這龍淵城附近,卻從不許弟子入城嗎?」
「為何?」梁岳道。
周玄慈講道:「那是因為紅塵煉心,必須靠近誘惑,方能抵禦誘惑。身處龍淵城旁,眼見繁華景象,這是誘惑。在最繁華處修最清淨,此乃煉心。若是從未接觸,何談抵禦呢?」
「所以玄慈禪師你集會也是同理?」梁岳恍然。
「是的。」周玄慈道:「小僧出身士族,與駙馬有過一面之緣。他偶然得知我來了龍淵城,就也對我發出邀請。我出於煉心的目的,方才前往。紅塵煉心,須得直面誘惑,扛住了,方有進境。」
「可是」凌元寶好奇地探頭問道:「那要是扛不住呢?」
「無妨的。」周玄慈答道:「失敗了那就下次再煉。」
「哈。」梁岳沒忍住輕笑了下。
好傢夥。
那要這麼說,我有個姓陳的朋友,他最喜歡這個紅塵煉心的環節,只是從沒成功過。
並且屢敗屢戰、百折不撓。
他轉而問道:「那伱在這中間,都和什麼人有過交集?」
周玄慈沉默了下,終究還是答道:「我進入公主府後,最先見到的是龍虎堂的杜鐮。」
他緩緩說道:「小僧身為面壁寺弟子,與龍虎堂的異端歷來互有仇怨。當日遭遇,他冷言冷語,我亦有所回擊。接著我便與他鬥了一番禪法,敗了。」
敗給了世仇的龍虎堂弟子,讓他親口講出來還是有些難為的。
這一番斗禪都沒有別的見證人,杜鐮當時就擔心玄慈不願意說實話,證詞就會對他很不利。
好在周玄慈還是有佛門弟子該有的修養。
他輸給杜鐮其實也不能算丟臉,他雖然在幼麟榜上,可在這一代的面壁寺算不上首徒。而杜鐮現在是因為年紀超了,想當初也是榜上天驕。
新天驕輸給老天驕,不丟人。
「後來呢?」梁岳道:「你進入大廳以後,行程也交代的不是很清楚。」
「我因為路上耽擱了一下,進去的時候就有些晚了。只有幾位女施主在場,其中兩位都想與我單獨談談。我想紅塵煉心,自然越難越好,就跟二位女施主說不如一起。」周玄慈答道。
他說這話時,雖然神情坦然,可目光中的侷促,能看出他也不是全不在乎。
「禪師厲害。」梁岳豎起大拇指,「上來就挑戰高難度。」
「到了房間之後,小僧打坐修煉,清心靜氣。二位女施主百般挑逗,最終失敗,她們有些嗔怒,問我進了房卻對她們無動於衷,是意欲何為?」周玄慈繼續道:「小僧答,是希望二位助我修行。」
停頓了一下,他接著道:「她們就對小僧進行了一番極為污穢的辱罵,小僧實在抵受不住,倉皇離開了公主府。」
紅塵煉心,抵住了色慾,沒抵住謾罵。
還是得多練。
梁岳聽完默默腹誹道,心裡想的只有一個字。
該啊。
「我怎麼感覺這幾個有嫌疑的沒一個正常人?」
走出松林,策馬回到官道上,凌元寶發出了由衷地感慨。
「確實。」梁岳附和一聲。
父愛如山的姜炎、退避三舍的杜鐮、紅塵煉心的周玄慈或多或少都有些離譜在身上。
這一趟查案的過程收穫不多,但是樂趣滿滿。
他又說道:「那就希望最後一個是正常人吧。」
繞到城南,是梁岳頗熟悉的地界。
魏康年平時就在城南一家客棧居住,白天出去街上擺攤算命,晚上出門四處蹭飯。
不過根據探子的情報,今日他並沒有出街,而是一直在客棧中休息。
梁岳他們倆輾轉多地,到此處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了,不過時間緊迫,還是想儘量在這一天之內問過所有人。
來到客棧,他按照慣例,對前面夥計說道:「店裡是不是有一位趕考的魏康年魏公子,麻煩通報一聲,就說誅邪司找他問話。」
「哎呦,官爺。」夥計殷勤道:「那小子就在後院兒柴房住,不用通報,小的這就領您去。平時我們去取雜物,都是推門就進,哪有通報的說法。」
梁岳一邊隨著他走,一邊笑道:「聽說這位是清都城裡的著名窮人,還真沒錯。」
「可不真真兒的嗎?」夥計說道,「聽說他每天就夜裡去大戶人家蹭一頓飯,白天一直不進食。我們老闆可憐他,那天早上說剩的兩個饅頭給他吃,人家還不要!您猜他怎麼說?」
「不受嗟來之食?」梁岳猜測道。
「什麼呀。」夥計擺擺手,「那位爺說,你能供我一頓早飯,還能供我一輩子早飯嗎?我不能養成壞習慣。」
「嚯。」梁岳和凌元寶一起驚嘆了聲。
這位可真是窮出境界了。
來到後院柴房,夥計乓乓敲門,很快就有一青年男子打開房門。
但見他一襲青色寬袍,內罩著白色儒衫,穿得倒是蠻齊整,長相也是五官周正,一副清稚面孔。
可這房間裡著實亂得有些過分,滿地的柴木雜物,沒個桌椅床榻,也不知他是住在哪裡。
「二位,可算來了。」此人笑臉相迎,正是清都考生魏康年。
「你知道我們要來?」梁岳回以一笑。
魏康年亮出掌心幾枚玄色古錢,道:「在下不才,略通幾分占卜,每日醒來先給自己卜一卦。」
梁岳注意到他手掌處還有一道淺淡的疤痕,只瞄了一眼,便挪開視線。
走進房內,打量著四周,問道:「那你今日的卦,是吉凶禍福?」
「卦象說我今日有死劫,唯一的一線生機是貴人相助。」魏康年笑著說道,神情輕佻,不太嚴肅,說出來這般話語也不知是真是假。
「所以你就在等貴人上門?」梁岳倒是覺得此人也挺有意思。
「沒錯。」魏康年頷首。
「我們是前者還是後者,尚未可知呀。」梁岳悠悠笑了一下。
簡單的寒暄與自我介紹過後,他才開口問道:「想必你也知道,我們來的目的就是調查福陽公主案。當晚在福陽公主府,你去幹嘛了?」
「吃東西,還偷偷帶走了一點兒。」魏康年撓頭答道。
「可為什麼你想不到一個能給你作證的人?」梁岳追問道。
「因為我是躲在外面吃的。」魏康年答道。
「為什麼?」凌元寶發問。
魏康年看了他們兩個一眼,道:「當日的公主府四處房間都點著一種迷香,會讓人亢奮瘋癲,久了會對身體有害,我不想聞到它。」
「你知道迷羅香?」梁岳直視著他的眼睛。
魏康年沒有躲閃,只是點點頭道:「我知道,而且我父親就是因此而死。」
「哦?」這讓對面兩個人都警醒了下。
「那東西在南州流行幾年了,最早著迷的那批人,有一多半都非死即瘋。」魏康年道:「據說南州有人想要上書,可奏摺都出不了清都。你們龍淵城裡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你見過福陽公主嗎?」梁岳忽然又問了一句。
「沒有。」魏康年否認道:「我只是一個寒門子弟,哪有資格認識他們?駙馬邀請所有南州士族時,將我捎帶上了而已。」
「那」梁岳繼續問:「你知道南州的迷羅香是由福陽公主與駙馬賣去南州的嗎?」
魏康年的目光忽地隱晦,好像將其中精光藏了起來。
沒等他說話,外面突然傳來一聲破風之響。
嗖——
那是一枚篆刻著符文的短羽箭。
屋內三人身手都算了得,同時閃避開來,羽箭釘在了地上,緊接著便綻放紅光、一聲爆鳴。
轟!
竟炸開滿屋流火。
這一記爆炸之後,是密密麻麻如飛蝗一般的符文短羽箭,頃刻間亂射入屋內!
轟轟轟轟轟!
剎那間,殺機四起!
早上好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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