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春雨一過,天氣雖還有些寒意,但這河水再不似冬日裡那般淙淙而過,顯見的歡騰起來,樹林中也變得有些聒噪,都是些張良說不出名字的鳥兒,每日清晨,天還未明,便嘰嘰喳喳一片,隔岸幾樹桃花也含苞欲放,被雨水打過的花骨朵,水靈靈的掛在樹枝上,只等天色再暖一分,便是一樹繁華!
「進山咯!張公子還在等甚麼?」這一日張良早起正待行氣運功,卻見門外河邊不見四老蹤跡,算著日子,今日該當是夏黃公在此,正在詫異之時,就聽屋外東園公一聲吆喝,急忙出門看時,卻是有些愕然,四老打扮全然一換,原本那身寬衣大袖盡數除下,人人都是粗布葛衣,穿著草鞋,肩上扛著鋤,耙等物,綺里季手上提著幾個竹篾編成的籠子,卻是裝著幾隻雞鵝,嘰咯個不住,東園公甚或還牽著一頭牛,馱著一堆物事,肩上竟扛著一副犁頭。
「幾位老神仙這是要去耕種麼?」張良雖是認得這些物事,可到底如何擺弄,卻是不甚明白,他乃相府公子出身,於這稼穡這等農活之事,雖是知道,卻從未親身做過,見四老帶齊這許多物事,倒也詫異非常!
「不去種地,你當咱們一年到頭吃甚麼?跟你一般,有人送有人記掛麼?」夏黃公見他愣愣站在門口,也是一笑道:「既然隱居在此,多少也要有個隱居的樣子,自然要耕種求活,若不打下些糧食,哪裡去換酒肉吃?莫要愣著,快走快走,這幾日雨水剛過,正好開耕,莫要誤了時辰!」張良原本還有幾分懵懂,被這幾句話一點,已是明白過來,瞧了一眼已是轉身啟程的四老,心底忽的又生出幾分敬仰之情來。
他初來此處,便知四老乃是隱逸之人,自然有些崇仰之心。以他原想所想,這等高人隱士,自是峨冠博帶,仙姿道骨,幾可不食人間煙火,颯然物外的神仙一般。可這幾個月在此居住練功,跟四老雖說不上是朝夕相處,也是知之甚深,實不覺這四老何以稱得上「隱逸」二字,好酒饕餮,不整邊幅,似這等憊懶人物,咸陽城中幾乎不可勝數,也只有這一身功夫,才讓張良對四人存著幾分嘆服之心。可方才夏黃公幾句話,卻是令張良胸中茅塞為之一開,隱逸之道,非是隱於世,乃是隱於心,此心不隱,便是深山老林之中,也能車馬絡繹不絕,食有供奉,衣有饋贈,不過是在山林深處,得一清淨地方罷了,但凡君王有召,莫不欣然而從。可眼前這四老,結交之人,無論尉僚、召平、甚或是趙青,無不是當今皇帝駕前之人,若想憑此收攬名望,只怕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四老跟這幾人似乎只是有所交往罷了,其餘饋贈並不多見,就連這商邑之地的縣令守將,都從未前來拜謁,如今冬去春來,這四老又跟此地山民一般,整理農具,收拾田園,足見這四老乃是真正心隱之人,非是借著隱逸二字沽名釣譽之徒!
「你還不來,站在那裡作甚?」張良心中感慨萬千,不料甪里先生回頭一望,見他還未動身,遠遠喝了一聲,張良陡然間醒過身來,連忙將茅屋內物事收拾一番,好在自己身無長物,但只九鼎道要經同六韜幾卷書,兩三件衣服衣衫而已,便用衣衫將那幾卷書包了起來,閃身出門,剛走兩步,突地腳下一頓,想起一事,回頭從門邊那竹內抽出趙青那根樹枝來,帶在身邊,這才急忙趕了上去。
「就那麼幾件東西,怎地收拾這許久?」甪里先生見他追了上來,也是皺著眉頭有些不悅,旋即眼光一跳,有些詫異道:「你怎地還帶個樹枝作甚?怕山里沒有樹麼?真是背石頭進山,不嫌多餘!扔了去!」張良被他問的也是有些尷尬,有心將這樹枝就此拋下,心裡總是有一絲捨不得,可甪里先生方才語氣頗為嚴厲,再者這一路都是樹木,自己還帶著此物,當真是有些多餘,正在有些遲疑時,就聽前面東園公道:「他要帶就帶著,哪又不是尋常樹枝子,可莫要忘了人家乃是長情之人吶!」說罷四老都是放聲大笑,弄的張良滿面通紅,只是將那樹枝緊緊攥在手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夏黃公肩上扛著幾柄鋤頭,忽的放聲唱了起來,其餘三老也是相跟和鳴,張良聽的明白,四老所唱,乃是《詩經》的《子衿》篇,張良博覽群書,自然也是熟知在心,也明白四老這是有意揶揄自己,不過這一篇乃是女子之思,自己乃是男子,似乎便有些不太相符,不過這睹物思人心境倒是如出一轍!
等到夏黃公唱完最後一句,四老卻都是回頭望著他一笑,甪里先生便擠眉弄眼道:「旁人家都是見了衣服玉佩這才心有所思,倒不見有人拿著根樹枝子也能相思的!」綺里季也是回頭一望,笑吟吟道:「這你就不知了,那樹枝子,本是青色,這麼多日子不見,青色褪盡,豈能不思麼?」夏黃公更是呵呵大笑道:「好一個青色,卻是十分貼切,我說張公子,你看著兩旁樹木,如今盡顯青色,何不換折一支,換一換你手中那支也好!還是說此青色非彼青色,到底有些捨不得哪!」張良被這幾老你一句,我一句左右揶揄個不住,當真是羞臊無比,哪裡還敢應聲,只是紅著臉悶頭趕路,倒是東園公在前面幽幽道:「那樹枝子似乎是乾枯了些,不過此時春日正好,焉知沒有返青之時?」
「返青?」張良被這一句倒是微微震了一下,忙抬頭看了過去,難道說趙青還有來此之時麼?可她現今只怕已然嫁了那甚麼三川郡守李由,如何還出得來?或者東園公所言並非趙青,乃是提點自己,這春光正好,不必為一根樹枝掛念於心?可再看四老,只是一路笑個不住,口中哼的也不是甚麼詩經中的詞句,似乎便是此地山民俚歌,情知若是上前問了一句,難免又招他四人一頓笑,索性便自己心中琢磨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