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應驗,與已經履行的,風暴的兩端,停泊著黑色的航船——
黛艾爾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層柴禾,那下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個外殼灰黑髮硬的麵包。她仔細清點一遍,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挨個將它們拿出來,然後拂去上面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好像生怕弄掉了一點麵包屑。
然後她再將兩隻原樣放回去,看了一眼手中那一隻,用雙手握住,咬了一下牙用力將它一分為二,並連忙托起小手接住剝落的碎屑,握了一把。她躊躇了一下,才將剩下那半隻也放了回去,並重新蓋上柴禾。
她拿著半隻麵包來到帳篷一側的床邊,那不過只是用幾塊木頭胡亂搭起來的床,上面鋪了一層絨草,蓋了一張皺巴巴的毯子。「黛艾爾,是你嗎?」床上躺坐著一個少女,失神的灰藍眼睛平視著前方,用手在床沿一點點摸索著直至握住那隻冰冷的小手。
少女臉色好似失卻血色的蒼白,淡金的長髮因為缺乏營養而毫無光澤,像是一頭枯草。但此刻她臉上顯露出放鬆的神色,「黛艾爾,你回來了,砂夜小姐他們回來了麼?」
「姐姐,他們回來了,」黛艾爾點了點頭,聲音輕輕地答道:「砂夜小姐說待會會來看我們,總之你先吃點東西吧。」
她踮起腳尖,將那半塊冰冷的麵包放到自己姐姐手中,「姐姐,我們一人一半。」
少女柔弱地笑了笑,「好的,黛艾爾。」
她不疑有他,雙手握著麵包,低著頭,細細地咀嚼起來。
黛艾爾將那把碎屑塞到嘴巴里,用力發出咯吱咯吱咀嚼的聲音。她分了兩次才將那把碎屑吃完,然後有些意猶未盡地舔了舔髒兮兮的手心,才擦了擦嘴,仰起頭來。
少女停了下來,側耳聽著:
「黛艾爾,你吃完了?」
「沒有,姐姐,」黛艾爾咽了咽口水,輕言答道:「姐姐,我待會要去打水,打算在外邊吃呢。」
少女灰藍色的眸子失神地看著前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黛艾爾你說,我們真的是惡魔的女兒麼?父親他」
「當然不是,」黛艾爾用力搖了搖頭:「砂夜姐姐說過,那不過是他們統治人心的把戲罷了,只有放大人們心中的恐懼,才能使大家不得不依靠他們。砂夜姐姐說了,他們都是壞人。」
「我聽不太明白,黛艾爾。」
「我也不明白,不過砂夜姐姐是不會騙我們的。」
「你說得對,黛艾爾。」
「姐姐,我去外面打點水。」
「你去吧。」
黛艾爾搓了搓手,從地上拿起一隻簡陋的木盆子,掀開帘子走了出去。但才出門,就看到箱子正擋在自己面前,那個少年立在帳篷外,正稍微偏過腦袋,低頭看著她。
小女孩嚇了一跳,後退一步,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不過她已經認出對方來,張了張口,但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漲紅了小臉,一時之間竟有點慌張。
但箱子也沉默著,一言不發,只看著對方。黛艾爾這才回頭看了看帳篷內,生怕驚擾到了自己的姐姐,她這才抬起頭來,鼓足了勇氣,結結巴巴地開道:「我我要去打水,先、先生。」
箱子點了點頭。
但他在對方面前蹲了下來,並從懷中拿出一塊糖果,放在對方手心中。他經常從帕克那裡得到一些糖果與小點心,按照帕帕拉爾人的說法,這叫做分享精神。他默默指了指黛艾爾手心中的糖果,又指了指對方的嘴巴。
黛艾爾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糖果,放在嘴邊,然後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那其實不過是本地產的那種最普通的楓漿硬糖而已,但那一刻黛艾爾臉上卻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她幾乎差一點連帶舌頭一口吞下了那塊糖果,但下一刻卻生生忍了下來。
小女孩只咬掉了一小半糖果,然後才默默將剩下的一半放了下去,她只握著那半塊糖果,仰起頭來,看著箱子。
箱子直起身來,一言不發。但黛艾爾似乎意識到自己可以離開了,低下頭,默默拿出一塊破布包好那剩下的半塊糖果,然後才重新抱起木盆來。
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能說出得出來,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凝望著,在箱子注視的目光之中,最終小女孩抱著木盆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他站在原處,回過頭去,有些默然地看了一眼那帳篷。
只是平靜如常的黑沉沉目光之中,似乎理解了一些什麼。
所有的光芒都收斂在熔岩流轉的指環之內。
那紫色的火焰,像是被緩緩流動的金色紋理所吸收,指環猶如黑暗之中一隻閃爍著金紅色光芒的眼睛,透過瀰漫的煙塵,注視著這小小的帳篷之中所發生的一切。
然後那隻眼睛輕輕地闔上了,光芒消失,帳篷之內也重歸於平靜。方鴴放下手中的指環,看著最後一縷紫色的火焰被抽離出來,融入戒指之中,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手中的戒指,只不過微微有一點發熱。
但右手手背之上的王冠印記卻仿佛無法壓制一般,那青色的光焰一收一縮,像是心跳。他隱隱又一種不安的預感,仿佛這個印記之中所蘊含的蒼之輝的力量,正在提醒自己什麼。
金焰之環,龍王之心的力量系出同源,在依督斯一戰之時,他就已經猜出龍之金瞳的力量可以吸收一切同質的能量,而此刻不過是又一次應證了這這一切而已。
人們早已傳言影人的力量是來自於尼可波拉斯,是惡龍的爪牙。而眼下的這一幕,至少也說明了兩者的力量是來源於一處。
籠罩在尼可波拉斯身上的迷霧似乎越來越多,讓他越來越看不清楚那究竟是黑暗巨龍,還是米蘇女士。如果是前者,為何要給他這枚金焰之環,那可是它本源的力量。
但蒼之輝的反應,讓他隱隱感到,自己並不能這麼一直將龍之金曈同質的力量吸取下去。無論是邪惡的巨龍也好,隱於黑暗之中的眾聖也好,還是影人也罷,它們的力量其實皆來自於禍星之中,讓龍之金瞳的力量無節制地壯大,似乎總有一天會帶來意想不到的變化。
而他並不想要看到那樣的變化——
方鴴默默收起指環,蓋住右手背上的印記,青色的光芒漸漸減弱了。他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小空,少年沉沉地睡去了,宛若在長久的折磨之後,沉入了一個安詳的夢境之中。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逆轉星輝的辦法,我也無法找回他已經失去的生命力,」方鴴開口對身後的砂夜說道:「他這樣虛弱的狀態,恢復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至少——撿回了一條命。」
「我猜,他的傷勢不會再惡化下去了。」
砂夜點了點頭。
這已經足夠了,至少她原本已經完全不抱希望。
而關於那個王冠印記,關於那個有些奇特的指環,她都明智地選擇了保持沉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對方願意袒露自己的秘密,選擇救治小空,那麼她更有理由為此三緘其口。
「不過我們或許還有可能奪回小空的星輝,」方鴴這時又開口道:「但要弄清楚,那些影之人,那些從火焰之中而生的怪物身上的秘密。它們有能力吞噬人的星輝,就有一定有逆轉的方法——」
他回過頭去,看著對方:「你們在這裡接觸過那些怪物,清楚那些東西的來龍去脈麼?」
砂夜輕輕搖了一下頭。
「我們是與它們交過手,」她輕聲答道,聲音略帶著一絲顫抖,像是在追憶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但也僅僅只有一次而已,正如外界所描述,它們像是一團光影交錯的火焰,渾身上下冒著紫色的火苗。我們傷不到它們,但它們的攻擊卻可以輕易穿透哪怕是最堅固的護甲」
「我們和它們的交手並沒有持續太久,當時一共有三頭影人,大多數人都在逃亡。我和利弗茲冒著生命危險將小空救了出來,一些人被它們所傷,一些人被它們殺了,而那些受了傷的人」
砂夜看了看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少年,聲音輕了下來,含義也不言而喻。
「對了,」方鴴又問道:「我聽說三個月之前,影人在這裡襲擊了一群冒險者,當時那群冒險者全軍覆滅,可難道說被它們所殺死的人反而方能逃脫一命,而為它們所傷的人,卻要一直為那紫色的火焰吞噬星輝,直至虛弱而死?」
砂夜聽到這番話,不由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陣子,才重新開口道:
「其實我認識你所說的這些人。」
方鴴有點意外地看著她。
「當時被襲擊的那些冒險者,」砂夜臉上流露出難以言述的表情,「就是我們公會執行護送任務的那支隊伍他們與銀風騎士團的人在灰鴞鎮會和,為了安全起見,並沒有進入人多眼雜的鎮上,而是選擇在離鎮不遠的那座廢棄的修道院之中宿營。」
「但意外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
她嘆了一口氣:「可以說正是那些火中的怪物帶給了我們公會以滅頂之災,一直到此刻,它們還如影隨形。不過你所說的那些人,他們的確活下來了,復活好像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可以斬斷影人的力量」
「那你們為什麼不讓小空也試試?」
聽了這個問題,砂夜張了張口,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方鴴仿佛早有所料:「所以你們其實試過了,但沒有成功,對麼?」
砂夜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方鴴隱隱皺了一下眉頭,「砂夜女士,你是不是認為影人留在小空身上的傷,是一個特殊的傷口。而它們並不會對每一個人都奪取星輝,但被它們奪取星輝的人,必然會變成它們的一員?」
「我不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如果是前者,只能說明它們的目標是有選擇性的。但我擔心的是另一個可能性」方鴴搖了搖頭,連他自己都認為那個擔憂有些過於天方夜譚了。但如果可能的話,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慄。
他暫時壓下這個想法,不打算在這裡危言聳聽。要是證明他錯了,只怕會讓人笑掉大牙,而且也會讓其他人產生不必要的憂慮。那個可能性無論如何也太過荒謬了一些。
方鴴換了一個話題道:「砂夜女士,你知道什麼人比較了解那些東西麼?」這一次的經歷,讓他對這些怪物產生了足夠的警惕心,若是他們之後要面對這這樣的敵人,那麼最好是提前了解它們。
「要說了解這些東西的人,」砂夜仔細想了一下,才回答道:「恐怕在整個北境,也不會有人比鴉爪聖殿的人更了解它們。他們並沒有完全說謊,雖然藉此胡作非為,但鴉爪聖殿的騎士們的確可以從普通人之中分辨出影人——」
方鴴微微一怔。
但他很快冷靜下,又道:「說來我還想順便問一下,砂夜女士。我送小空的弓落在了什麼地方,是遺失在那些影人手上了麼?」
「那倒不是,艾德先生,」砂夜搖搖頭,「其實他一直都好好保管著那把弓,只是在被抓走的時候,鴉爪聖殿的人帶走了那把弓。」
「又是鴉爪聖殿麼」
方鴴喃喃自語道。
「看起來我們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了。」
方鴴看著前方黑漆漆的森林,輕聲感嘆了一句。
他們並不打算待在營地之中過夜,砂夜專門派了人護送他們回去,乘著夜色穿過森林,經由另一條密道返回灰鴞鎮之中。
幾個遊俠從營地的方向走了過來,正是先前和他們一起返回營地的那幾位,這些人才只不過在營地中休息了片刻,又要前來護送他們上路。
「謝絲塔,」方鴴這時回過頭問女僕小姐道,「你說,希爾薇德她會不會同意我的決定?」
天空微微飄起了雪花,女僕小姐默默看了他一眼,對於這個近乎於廢話一樣的問題,不予回答。她只掃了掃臂鎧上的落雪,一言不發地立於一旁。
方鴴自討了一個沒趣,轉過身去,但這一回頭不打緊,卻把他嚇了一大跳。原來他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一個渾身上下裹著黑袍的老太婆,佝僂著身形,臉上布滿了皺紋與老人斑。
對方立在那裡,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開口道:「烏鴉要來了,年輕人——」
「聽說過烏鴉的預言麼?那黑色的航船,停泊在風暴的兩端」
她聲音陰沉而又沙啞,簡直像是一隻徘徊在森林之中的幽靈,令人不寒而慄。
方鴴打了一個寒戰,正準備將手伸向信息化水晶,而這時一聲呵斥從他身後傳來,「嘿,幹什麼呢——!」
先前那幾個遊俠正從他身後走了出來,二話不說便攔在那個老太婆的身前,開口道:「詹妮斯夫人,這位先生是我們的客人,別用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來騷擾他。」
其中一個遊俠轉身向他解釋道:「這位是詹妮斯夫人,先生,你別和她一般計較。她是半個月之前到營地里的,她丈夫死在了那些混蛋手上,她自那之後得了失心瘋,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方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個老太太。
而對方也不與這些人爭辯,只陰沉沉地看了方鴴一眼,然後才轉身回到營地之中。
遊俠們已經聽說他治好了小空的事情,對於半夜要護送他們穿過森林的事情倒是絲毫沒有怨言,反而有些熱情。「艾德先生,砂夜小姐托我們給你傳一句話。」其中一個遊俠開口道。
「怎麼?」
「你要調查影人的事情的話,」那遊俠道:「營地里除了砂夜小姐他們,其實還有另外的人也見過那些怪物。砂夜小姐說,她方才忘了這件事情,現在才記起來——營地里有一個叫做班恩的傢伙,差不多也是半個月之前和詹妮斯太太一起抵達營地的,那傢伙也有點神經兮兮的,他的兩個隊友在不久之前失蹤了,好像也和影人有關。」
「隊友失蹤?」方鴴記起不久之前北境發生的多起失蹤事件,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這人的隊友有關,他問道:「他在什麼地方,我現在能見到他麼?」
遊俠搖了搖頭:「他不在這裡,他和另外一批人一起出去了。那些人是最早建立起這個營地的人,他們怎麼說呢,其實有些不太樂意見到砂夜小姐在這個地方這麼受人尊敬」
方鴴微微一怔,回頭看了一眼營地的方向。他好像這才記起來,之前進入營地的時候,營地里的確有那麼一些人,好像故意與砂夜帶回來的人保持著距離。
他默默看了一眼那個方向,心想看起來這個地方也不如自己想像之中那麼和睦,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端,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這個時候,他正好看到箱子一個人旁若無人地從營地里走了出來。
方鴴趕忙向那裡揮了一下手:「箱子,這邊。」
少年抬起頭看了看這邊,才向著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方鴴等對方走到近前,才開口道:「你來得正好,我們得離開了。」
但箱子一反常態地並沒有立刻點頭,而是伸手在自己兜里摸索了一下,將兩個口袋都翻了出來,從那裡掏出幾枚叮噹作響的銀幣來,攥在手中。
然後他伸出手,將這些錢默默放在方鴴手上。
方鴴微微一怔,楞了一下之後才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這是你出的錢,箱子?」
少年看著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方鴴啞然失笑,要幫助這裡的人,其實這點錢根本不算什麼,最終還是得從七海旅團的金庫之中劃錢。不過他握著這幾枚還帶著溫熱的銀幣,心中卻有點沉甸甸的,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箱子身上看到這樣的情感。
少年只抿了抿嘴巴,第一次有點後悔總是把錢借給帕帕拉爾人,而對方也從來沒有要還過的意思。
妙書屋
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