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十三重天塹與其說是一個殺人誅心的陣法,不如說是這個修仙世界的尊嚴,它不願一個穿越者肆無忌憚地走上「萬法之鄉」。
葉白痛苦也茫然。
他心說:「也許我不該打開星河盤的最後一扇門,窺探世界原本的模樣。」
用星河盤改過自己的命數後,他似乎站在了世界的對立面。他清楚,他已舍卻了自己的道種佛胎,他甚至捨棄了葉白的身份,自己與整個世界的聯絡完完全全地斷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他的記憶,他的思想都在一步一步從他的身體中被剝離開,他像一顆無心的洋蔥,一層一層撕開後,裡面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正是他的宿命,他本不該存在。是那道佛光將他從另一個世界牽引至此。三十三道天塹不過是幫你恢復了身份而已。
隨著關於衾兒的回憶一點一點從身體裡抽出,葉白的大半身體都已化為了透明。葉白終於相信原來天命把「星河盤」都蒙在了鼓裡。
「也許我不是第一個,世界運轉萬年,總備好了法子將我這樣的異數清洗。」
衾兒的五官越來越清晰,她身旁的另一個女人也在漸漸浮現,臉龐的輪廓很陌生,葉白似乎從沒見過,又覺得異常的熟悉。
葉白盤腿坐下。
「我最不願意死的時刻,可偏偏就是我的死期。與天斗,終究是一聲嗟嘆。」
衾兒已完全顯現出形狀,紅裙長發,綽約風姿。
「看著愛的人,最美的樣子,然後死去,也不能說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葉白遠遠望著人群之後的衾兒,他想看見她的眼睛,然後作別。
但她卻不肯回望葉白。
這個世界的時間很怪異,說不出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已是幾天幾夜。衾兒的瞳孔一直是黯淡著的,像沉沉的黑洞。她低下頭,看不見腳面,直勾勾地望著雪白一片,不敢與葉白對視。
葉白說:「我不怪你,我只想再看你一眼而已。」
衾兒似乎完全聽不到葉白的呼喚。
其他的「記憶」也忽然間不安起來,紛紛開始左顧右盼,交頭接耳。突然間的騷亂讓葉白愕然,也嗅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枯瘦的照見大師指著葉白的方向厲聲尖叫:「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葉白困惑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他轉過身,身後站著另一個人。
紅裙長發,天真明媚。
葉白起身:「你也是衾兒?」
她不說話,水靈的眼睛彎成月牙狀,撒嬌地挽住了葉白的手臂,將精緻直挺的鼻子貼進他的胸口裡,還不時吻著他的麻衣。衾兒只比葉白略矮個三四存而已,得略微拱腰才能做到。
本願一死的葉白忽然間好彆扭,有些窘迫地說:「喂,喂,你幹什麼啦。」
衾兒似乎不會說話,嗅了嗅他的胸膛後,跟只追蹤犬一樣一路聞到了他的肩膀,他的臉頰,他的頭髮,忽而如修到了埋了好久的骨頭,張開雙臂一下抱住了葉白,不停地親吻。
葉白抓住她的肩膀,可衾兒還是過於活潑地到處亂動,可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這種感覺葉白好熟悉。
「你在找一顆碧綠的菩提樹嗎?」
木木的衾兒連連點頭。
「你怎麼出來了?」
衾兒搖頭。
葉白終於清楚這人不是衾兒,而是菩提幻境中的木胎。可葉白的「記憶們」似乎十分恐懼她的存在,一邊高聲的叫罵,一邊卻不敢靠近半步。
木人衾兒回頭瞪了一眼,色厲內荏的記憶們立刻噤若寒蟬。葉白的顴骨都快提到眉骨的位置:「衾兒,你到底是誰?」
木人衾兒還是不會說話,只顧抱著葉白的寬闊的胸膛撒嬌,指望她能道出原委實在是強人所難。
葉白默默尋思:三十三重天塹要抹去葉白全部的記憶,讓他與這個世界不再有半點聯繫。可偏偏菩提幻境中多了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雖說靈智似乎未開,可她接受了傅香衾的名字。
她住在葉白的心裡,不在這個世界,又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的一員。她會隨著葉白生而生,死而死,永不可能被拆分。
老君仙人所立的三十三重天塹果真是通透了天地間的造化,連識海最深處的菩提幻境都被牽引出來,否則木人衾兒也不可能現身。但這反倒讓葉白抓住了與這個世界最後的一絲聯繫。
雲霧飄渺的幻境在衾兒的沒心沒肺的笑聲中出現了裂痕,葉白的記憶們毫無徵兆的化作了風火山林電四散。方才沉靜平穩的世界畫風一變。
葉白將衾兒護在身後,衾兒似乎一點都沒注意到危險,反而一跳躥上了他的後背,牢牢的抱住玩鬧。
葉白的臉色很陰沉:「圖窮匕見了,這才是三十三重天塹的本來面目吧。」
東面罡風裹挾著雨水,好似白展顏那一式「漫漫龍捲水接天」可威勢大上百倍都不止。西面是滾滾沙土鋪天蓋地,碧綠的藤蔓不知何時纏繞上了葉白的腳踝,蝕骨的毒性已將他的手腳完全麻痹。葉白抬頭遙望,無限高的邊際,還醞釀著隆隆的雷聲。
幻境中,葉白不過是一縷魂魄,修為比現實中似乎還少了很多。要抵受這無盡兇悍的陣法,幾乎沒有半點勝算。
葉白轉頭去看木人衾兒:「你打架行不行?」
木人衾兒很直白很果決地搖了搖頭。
葉白又說:「我現在挺害怕,你呢?」
木人衾兒不知恐懼、傷心、悲戚為何物,揚起下巴又搖了搖頭。然後把頭又枕在葉白的肩膀上,黑亮的長髮鋪展在他的胸前。
葉白的皮膚很輕易地被風沙撕裂,他像一棵不能反抗的、僵硬的小木條,在颶風中,在驚濤里,在山間林海里無力地飄來盪去。他的四肢都好似不屬於他自己一樣,眨眼間就會被撕裂。
與之呼應地是天邊的驚雷,那已經不是一道雷,而是如同擎天巨柱一般的龐然大物。轟的一聲從天而降。甚至比當初荒河照見大戰時的天劫還要恐怖駭人。
衾兒的長髮在風中狂舞,輕輕拍在葉白的臉頰上。
葉白輕輕嗅了嗅:「香得不多不少。」
這本該是他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