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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餘生渡我
陳輕在容城待了八天,住在離家不遠的酒店裡。
她家位於一條老巷子,小小的一間二居室,不僅外面舊,裡面也都是舊的。房內不透氣,每到下雨天,屋裡就一片悶濕,尤其梅雨時節,一連二十多天的雨,簡直就像噩夢。
接到賀鈞言電話的那天,陳輕終於決定回去一趟。
室內靜謐毫無人氣,零星老家具擺放的位置不變,全都蒙上了灰,許久沒開門,環境悶窒,不少已經開始長霉朽壞。
她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踏出步子,猶豫的原因,不止是空氣中惡劣的氣味。
目光緩慢掠過屋內陳設,視線中仿佛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艷俗的臉上眉頭無時無刻不皺著,深抿的薄唇永遠蘊含怒氣,一個不順心,塗著鮮艷指甲的手掌就重重揮下來。疼痛襲來的片刻,掌心的繭也將她千方百計想要掩飾的粗劣,暴露地清清楚楚。
那個女人是個瘋子,外表濃麗,不甘平庸,然而卻一輩子都低劣、市儈,只能用濃妝艷抹武裝自己,被廉價化妝品包圍,還每天做著光鮮亮麗的白日大夢。
她是陳輕的母親,人生的前幾十年裡,她們朝夕相對。
對陳輕來說,比起這個房子,她才是真正的噩夢。
滿屋子被追打、蜷縮在牆邊瑟瑟發抖承受巴掌和腳踢的記憶,一個接一個浮現。
閉了閉眼,陳輕攥緊手心長抒一口氣。
待胸口鬱氣慢慢散去,她緩步走進去,手從各處撫過,心中一片澀然。
裡面有兩間臥室,其中一間是她的,陳輕試著擰了擰門把手,用力推了推,木門底擦著地面滯重響了一聲,一股潮濕霉味撲面而來。
書桌、床和衣櫃,是房間裡僅有的三樣東西。
陳輕走了兩步,發現小房間裡沒哪能去,便在書桌前站定。拉開抽屜,意外地費了點勁兒,裡面裝著一些作業本和雜物,擱了太久,紙頁濕了又干,略微卷皺不平。隨手往下翻,忽見底下壓著一本硬殼本,她一頓,拿出一看,發現是自己以前的日記本。
當初去大學報道時,她只揀了證件和幾樣必需用品,其餘都是之後買的,尤其那時已經很久不寫日記,於是便沒有帶上。
外殼上的小鎖鬆動,輕輕一掰就掉落下來,陳輕翻了幾頁,幾乎都是負面內容,挨打挨罵後的痛苦委屈、對現狀的煩惱、覺得人生灰暗的早熟感慨,每一頁都在向她重述當初的無助和絕望。
唯獨有一頁不同。
夾雜在許許多多沉重心事之中,有一天的日記她只寫了三個字。
賀鈞言。
陳輕凝眸許久,摸了摸字跡稍有暈開的那處,最終將本子合上裝進包里,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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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復興中學位於護城河邊,六棟橘黃色的建築並三個操場,圍成了一座校園。
回去的前一天,陳輕回這座她曾經的母校轉了轉。
她特意挑了下午放學之後、晚自習之前那段時間進去,留在校內的學生不多,比較清靜。進去的時候門衛盤問了兩句,得知她是畢業生,只叮囑務必要在上課前出來便予以放行。
陳輕隨處逛了逛,教學樓、實驗室,一一經過,最後在校內小賣部前停下。
以前的店家已經換人,店面也從一個小亭子改裝成了稍大的門臉,有些學生沒有出去吃飯,買兩個麵包墊肚子,邊吃邊在店裡和老闆閒聊。
她輕找了處石凳坐下,呆呆出神一會兒,旁邊突然過來一個穿校服的高大男孩。
&姐,你是不是要找什麼地方?你跟我說,我可以帶你去!」
抬眸一看,面前的男孩笑得很熱情,模樣乾淨大方,看著挺陽光,只是笑容里禁不住還是帶上了些許羞澀。
&用了。」她回以一笑,「我在這坐坐就行。」
&的不用?我們學校我很熟的,你一個人找的話很費時間……」男孩有點遺憾。
她婉拒他的好意,笑著輕輕搖頭。
男孩只好走開,走出去七八步,又回頭看她,看了好幾次,可當她看過去,他瞬間又把頭扭回前方。
陳輕淡笑,不管他是出於好心還是別的什麼,換做以前的她,都是絕對不會有這種待遇的。別說找不到路坐著發呆,就算是主動出聲求助,怕是都沒幾個人會上前幫她。
只有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朝她伸出過援手。
很多年以前,當她還是那個又黑又醜人見人嫌的「蝦妹」時,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對她釋放惡意,沒有緣由,就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一般,他們嘲笑她、作弄她。
就是在這個小賣部前,她站在排隊隊列的末尾,靜靜等著她的次序。
前面是兩個正在打鬧開玩笑的同級男生,你一句我一句不亦樂乎地互嗆著,本是與她沒什麼關係的,可不知怎麼,說著說著突然就扯到她身上。
&你後面那誰……看!」稍前的男生發現她,在後一個男生肩上拍了拍,取笑嗆道,「就你這品味,她大概是你的理想型吧?」
被拍的男生回頭一看,見身後站著的是陳輕,當即表情一變,臉都有些扭曲,回身怒不可遏和他打起來:「你理想型才是那種的呢!我去你大爺!」
&哈哈她多適合你……」
&合你大爺,你眼瞎吧……」
陳輕尷尬地手足無措,本就黑的膚色浮起一層紅,更添幾分土氣。
兩個男生還在打鬧爭執,根本不顧忌在場的她,話越說越難聽。
就在她臊地想拔腿跑開的時候,有人開口了。
&們有完沒完?」
在那兩人前一位站著的,正是賀鈞言。
淡淡一個眼神就已初具凌厲氣場,他不悅諷道:「吵夠了沒?這是你們家還是菜市場?」
兩個男生一見是賀鈞言,當即嚇得臉色一白,結巴道:「對、對不起……」
&我說什麼?」他皺眉,掃了一眼陳輕,「拿女生取笑真是夠長臉,也不嫌丟人。」
彼時陳輕正努力憋著眼淚,對上賀鈞言的視線,不消一瞬就移了開,只是微紅的眼圈卻怎麼藏也藏不住。
她沒想到賀鈞言會替她出頭。
同在一個學校三年,賀鈞言的名字時常出現在別人口中,聽說他家條件很好,雖然沒有確切證實過,但他在校一直是頗受優待的存在,也算是側面印證。而他本人除了脾氣暴躁性格不好相處外,學習優異,還有數門特長,只要不是懶得動彈,參加比賽每次都能捧回獎來,大小榮譽無數,完全稱得上「天之驕子」。
不是沒有人找過他麻煩,可他從沒出過什麼事,這麼幾年過去,仍然好好的張揚暴躁著,那些尋釁的倒是全都灰溜溜收場。
這樣一個人,同級里忌憚他害怕他的男生不在少數,取笑陳輕的這兩個就是其中之二。
他發話了,那兩人哪敢不聽,臉一陣青一陣白,連聲向陳輕道了十幾句歉。最後,他們東西也沒買,直接從隊列里出去,趕緊跑開躲遠。
中間的人跑開,沒了間隔,陳輕前面就是賀鈞言。
他管完「閒事」之後就轉身回去,並沒有多加言語,而陳輕一邊和他保持距離,眼睛一邊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後腦勺。
他很高,她需要抬頭才能看到他的後腦,他的校服穿的很懶散,卻比其他人好看,腳上的運動鞋非常乾淨,和他的人一樣,鞋側有標誌,她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只記得在商場裡見過,很貴,她連店門都不敢進。
午後的太陽像層紗般撒下來,空氣中揚著灰塵,夾雜著淡淡青草氣息。
就在那時候,就在天氣好的不得了的那天,她記住了賀鈞言這個人。
回教室途中,路過學校百名榜時,她第一次停下腳步仔細端詳位列第三的名字。
鈞言。
一字有如千鈞重,非常適合他。
當天的日記里,陳輕頭一次沒有寫滿一頁紙。
她只寫了三個字,他的名字。
…
來往的學生漸多,離晚自習開始不剩多少時間,陳輕從回憶里還神,拍拍衣擺,沿著來時路返回。
離開前,她在校門外回身看了最後一眼。
——希望以後感物傷懷和悵然追憶越來越少,過去的都能如昨日江水昨日逝,再不要留有遺憾,令她回頭。
.
葉杭好幾天沒見賀鈞言,好不容易得空約他出來,卻發現他全程繃著張臉,活像別人欠了他好幾千萬。
他覺得奇怪,正好坐在副駕駛座上無聊,於是有事沒事隔幾秒就朝開車的賀鈞言看去,這般光明正大的偷瞄,鬧得後者一陣不自在。
&到底看什麼?我臉上開花了?!」賀鈞言盯著前方開車,不悅道。
&臉上還開花?難看得都能嚇死頭熊……」葉杭忍不住吐槽,「哎我說,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一見我就沒好臉。」
&多了。」賀鈞言冷哼,不想糾結這個話題,皺眉道,「去哪?」
這人約他出來,連個目的地都沒有,兩個人乾耗著在路上轉了大半夜。
葉杭道:「隨你唄,除了夜店什麼的,都行。」
「……你轉性了?」
&啊。」葉杭嘆了口氣,「我都是被逼的!最近有個姑娘追我,瘋了似的,我走到哪她跟到哪,尤其夜店這種地方,我一去不到半個小時,她准出現!我懷疑她八|成是在各處埋眼線了……」
聽他滿腔煩悶,賀鈞言挑眉道:「不就是被追,人一姑娘都不怕,你怕什麼?」
&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煩磨磨唧唧的人!她要是乾脆點往我面前一杵,大大方方說她要追我,說不定我還真跟她相處試試,可她整天往我面前鑽,卻連句像樣點的明白話都不敢說……」
葉杭又嘆了聲:「有事就說事,想要就去拼,喜歡就去追,我就待見像這樣坦蕩利落的,活得乾脆點明白點,不好麼?」
賀鈞言默了,不知怎麼突然想到陳輕。
按葉杭這番話說的,陳輕大概會很合他心意?光是她的追求方式就能撬動他一半的心,若是相處得來,他們……
眉頭驀地一皺,賀鈞言霎時打住這個無聊的想法。
旁邊葉杭還在說話,他一個不耐,猛地深踩油門加速,嚇得葉杭瞬間把聲音吞回了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