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決雲是不能倒下的,伏龍山每隔十日一次訓誡,上下聽訓無一例外,他就去不了了。
掌門方丈罰了他灑掃藏經閣一旬,也只能空下。
往床上一躺便是數天,眼睛從未睜開過,冷熱交替著,曲叢顧衣不解帶,守在跟前,往往這邊的冰塊剛包進布里,就見他又開始發冷了,得蓋重重的厚棉被。
曲叢顧急得嘴上長了一個燎泡,腫得老高,把一顆唇珠拱沒了形,一說話就呲牙咧嘴的疼。
晚上便睡在朱決雲的身邊,夜夜不得安枕。
他能覺出這樣不行,朱決雲在昏迷中咬緊了牙關,連清粥都送不進去。
這日黔竹親自拎了食盒來送飯,他便把床帳放下,裝出一腔倦音躲在裡面說:「你放在外面吧,我還困。」
黔竹卻並不走,站在院門前道:「有些日子沒見過你了,我還想和你說會話。」
曲叢顧放出去草古,小聲道:「出去看看有沒有人。」
草古跳上了牆頭,門口只站了黔竹一個人,又跳回了他身邊,搖了搖腦袋。
曲叢顧下了床,把床帳又拉了拉,站在門口道:「黔竹,我生病啦,不能見人,會傳染給你的。」
黔竹平淡道:「那你至少把門打開吧,我把東西送到你手上再走。」
曲叢顧穿過小院中小道,拿下了門栓,輕輕把門推開了。
他笑了笑,卻帶動了嘴上的泡,表情有點糾結。
黔竹看此也愣了一下:「你這是怎麼了?」
&哥說我發熱了,」曲叢顧道,「身體裡有火,我還有點咳嗽。」
黔竹看著他:「迢度師兄又去了哪?他數日未見人影,誰也尋不見他。」
曲叢顧道:「他在照顧我呢,剛下山去取藥啦,你找他有事嗎?」
黔竹面色懷疑,望院子裡望了望。
曲叢顧不解問道:「怎麼了?」
&什麼,」黔竹把食盒遞到他手中,「你長這個東西要吃些清淡的東西,忌口吧。」
曲叢顧軟軟地應了聲『謝謝』。
黔竹卻還是沒走。
曲叢顧站在門口,黑亮的眼珠子望著他,示意還有什麼事。
&些日——」黔竹緩緩開口,「最近老有人傳,說前些日這院子好像有兩股真氣波動,最少也該是兩重金身以上的修為,可是出事了?」
曲叢顧道:「是不是哥哥內省時的波動啊,我不太清楚,最近並沒有出什麼事情。」
黔竹神色複雜的看了眼他,好像在瞅他是不是在說謊。
曲叢顧和氣地笑道:「勞你掛心了,若是再有人問便這樣告訴他吧。」
&了,」黔竹道,「你回去休息吧。」
曲叢顧便向他告別,正要關門,卻又被攔住。
黔竹忽然開口道:「若是沒事最好了,鏡悟師兄好像很關注這院子,你自個兒留心吧,就算我多言了。」
曲叢顧關門的手停下了:「……好,我知道了。」
黔竹道:「回去休息吧。」
他這邊送完了飯菜,再回去時有人湊過來問他:「黔竹,你可是去了『那個』院子?」
黔竹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幹嘛?」
那人嬉皮笑臉道:「你說說,那朱決雲是不是在裡面?鬧出那麼大的動靜,莫不是死了?」
&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黔竹不屑道。
那人讓他說得臉上掛不住,反唇相譏:「你不是也想去看熱鬧嗎?不然幹嘛偏挑這個時候湊上去。」
黔竹一把將抹布扔了,沉著臉道:「你當誰都和你一樣呢,就算少他一個朱決雲,坐化成佛的也不會是你。」
&且他還好著呢。」
那人臉色變了變:「你什麼意思?你見到朱決雲了?」
黔竹嗤道:「自然見到了,活蹦亂跳的。」
這話一出,那人便悻悻了,不欲再與他糾纏,好像滿身晦氣地揮袖走了。
黔竹面色沉沉看著那人離去的身影,拿起桌上的抹布又開始幹活。
而這邊曲叢顧強作鎮定送走了黔竹後,便開始惶惶然坐立難安。
他怕極了鏡悟趁人之危,就算今日糊弄過去了,也恐怕不能讓這些人輕易相信,若是哪日半夜裡暗闖進來,那該如何是好?
他自問沒有這個本事,保不住草古,也不免他們會折辱了朱決雲。
越想越不安,曲叢顧望著朱決雲的臉,攥緊他的手,福至心靈一般小小聲地叫了一聲:「朱決雲。」
手心觸感一片冰涼,朱決雲睡夢中也鎖死眉頭,冷汗涔涔。
他便又拿袖子去給他擦汗。
把額上的汗擦乾了,他也下定了決心,喚過了草古,問他:「你能送我去山尖兒上嗎?」
主人重傷,草古近來的情緒也很低沉,常常一日就窩在朱決雲身邊不動彈,此時聽他這話,便舔了舔他的手心,應了。
曲叢顧曾經去過佛殿,為了去迎朱決雲,他知道伏龍山掌門方丈就在此處日日念經打坐。
朱決雲曾說若他有愁苦的事,就去找佛,這伏龍山上他找不到一尊像樣的佛像,掌門方丈就是伏龍山的佛吧。
上次之事,掌門方丈並未重罰於朱決雲,曲叢顧腦袋好使極了,他覺得這人會護著朱決雲。
草古身形變大了幾倍,隱蔽身形從牆上跳下,馱著曲叢顧一直到了山尖兒上,高大威嚴的佛堂聳立雲端。
曲叢顧爬下來,對它說:「你回去吧,去看著院子不要讓人進去,等一會兒再來接我,不要出來的太早,我可以在這裡等你。」
草古舔了舔他的臉,轉身消失在了山崖。
曲叢顧頂著風,拽緊了衣擺,走到了堂前的大門前,那扇門有百尺高,襯得他好像是風雨中的一粒塵沙。
曲叢顧咬緊了牙正要去使勁推門,門卻從裡面自己開了。
堂內一片漆黑,隱約有燭光從壇上飄搖著,照出一方金光燦燦的天地,像是佛祖的腳指頭。
曲叢顧給自己打了打氣,心裡念叨了兩句:我是好人,我是好人,我不怕我不怕。
又想了想是為了朱決雲,這才有勇氣邁了進去。
他剛走進去一步,佛堂中忽然亮起串串燭光,燈火通明。
把前路照亮。
他看見了遙遙坐在蒲團之上的一個挺著將軍肚的老和尚。
和尚的眉毛長長的垂下直到胸口,耳垂碩大,三重下巴,長相慈善,眯著眼睛正看著他。
這終於和曲叢顧印象中的和尚模樣對上了。
還是傳統的好,讓人心裡踏實。
掌門方丈開口,仍是和藹的:「開佛門,小友有何求。」
曲叢顧規規矩矩地走過去,跪在下方,叩首道:「佛祖明鑑,我想為一人求平安。」
&非佛祖。」掌門方丈笑望他。
曲叢顧仰頭看他:「您是伏龍山的佛吧,求您救救我哥哥吧,他法號叫迢度,您定是知道的吧。」
掌門方丈好似對一切都不吃驚,仍是那副和藹笑模樣:「你想我如何救他?」
曲叢顧道:「他受傷了,躺在床上四天了,先前——」他說到此處停了一下,最終還是並未點名道姓,「先前有人與他起了矛盾,我總怕這些人會來搶砸,您能幫幫我嗎?」
他仰著頭,眼裡一片純摯信賴。
掌門方丈看著他,忽然道:「是誰改了你的命數?」
曲叢顧無端一驚。
掌門方丈卻並沒有變臉的模樣,還是那樣笑著:「小友恩澤不淺,與佛有緣,怎卻不入佛門?」
&幾次險些入了,」曲叢顧說,「我哥哥不肯讓我收我為徒,便幾次都作罷。」
&不得,」掌門方丈道,「是迢度。」
曲叢顧又重新道:「您能幫幫我嗎?」
掌門方丈沉默了片刻,讓他的心都懸了懸。
然後聽他用蒼老的聲音道:「世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迢度的命數如此,苦果自釀,旁人插不得手。」
曲叢顧心底一片冰涼,知道了他的意思。
&該這樣,」曲叢顧又忽然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若世人都有自己的命數,那我來求你,也該是我的命數,我求您幫朱決雲一把,佛祖慈悲為懷理當應允,您如何能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