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輕風裹挾了些桃花的餘香鑽入衣領,行走間翻飛的衣袂帶起幾瓣桃花,雲采夜低頭望著那點點艷紅,心裡想的念的卻全是燭淵——他隱隱感覺小徒弟生氣了,卻又不知道他在氣些什麼。
前任天帝縛君喜歡桃花,自他即位那日起,就在天界每條仙路旁都種上了桃花,一到花開的時季,白霧繚繞的九重天上便是一片綺靡濃艷,滿地艷紅。
他成仙三萬年,這桃花也看了千百次了,說實話,他心中其實是有些厭的。
未成仙之時,他心中時時掛念著的就是好好修煉,渡劫成仙;然而成仙之後,他每日幹的事還是修煉,他的人生像是改變了,又像沒改變一般,反而更加迷惘
。因為活得越久,去的地方越多,心中的孤寂便會越來越大,畢竟這世間能引起你心弦震動的事物只會越來越少。
想到這裡,雲采夜再一次覺得他的小徒弟燭淵真是個寶貝——他為了養好他,現在已經開始學起猜心來了,也只有這種時候能分出點心思來傷春悲秋。養徒弟真是不容易啊,不僅要擔心他們外出遊歷有沒有受傷,遇到危險了要怎麼救他們,還要時刻關注他們的心理狀況,防止心魔的產生。
唉,要做個好師父真難。雲采夜在心底暗嘆道。
待回了水雲閣,雲采夜推開鏤花木門目光草草掃了一圈,便知道燭淵不在屋子裡,他甚至都不用再像以前那般去暖閣看一眼小徒弟在不在那,便直接抬步朝桃花苑走去。
——反正燭淵總會在那等他的。
於是雲采夜剛撩開薄雲似的紗簾,便望見他那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坐在那棵熟悉的桃花樹下,正捧著個白玉小碗,從食盒裡勺著什麼東西,他餘光掃到紗簾邊上的動靜,便朝他望來,許是他看清了來的人是他期待的那位,臉上登時露出了笑容,暗紅色的眼底也染上了幾分暖意,滿含深情,脈脈地回望著自己。
對上燭淵眼神的那一剎,雲采夜只覺心中有股酸澀難耐地溢開,像咬了顆梅子,初時極酸,但頃刻之後便是滿口的甘甜。
「師尊你來了。」燭淵出聲喊他。
「嗯。」雲采夜走到燭淵身邊,撩了衣袍的下擺在小几前坐下,又怕自己回答他的語氣過於冷淡,急急補充道,「燭淵等及了沒有?」
燭淵把溫度剛好的赤豆元宵放到雲采夜面前,笑著道:「沒有,師尊來的正好。」
「這是……」雲采夜將白玉酒壺放到小几上,又拿起手邊的調羹,嘗了口元宵問道,「你親手做的?」這元宵做得比往日更甜,紅豆放得也有些多,想來定然不是出自青釋之手。
燭淵在雲采夜對面落座,撥袖為自己和雲采夜各倒了一杯酒,笑著答道:「是的。師尊,好吃嗎?」
「很甜。」雲采將軟糯的元宵咽了下去,鴉羽般的長睫顫了顫,露出了底下一雙墨瞳,抬眸與燭淵四目相對,那眸子像是沁了水,明潤清澈,襯著他如珠玉般美好的容顏,教人移不開眼。
燭淵眼神幽暗,稍稍垂眸,用纖長的睫毛擋住眼裡幽深的暗芒:「我聽二師兄說,師尊總愛在桃花盛開的時季吃上一碗元宵,這是為何?」
「桃花初開時要吃元宵,才會團圓。」雲采夜聞言,放下了調羹轉而去拿那杯桃花酒:「我本無父無母,師父在元宵那日撿到我,將我帶了回去。每次我一吵著要找阿母,師父就會餵我吃元宵,如此我便不鬧了。」
燭淵:「……」早知道他就不問了。
似乎是想起了小時候的趣事,雲采夜眼睛亮了起來,抿了口酒道:「人間的上元節十分有趣,每年元夜時,家家戶戶都出門來賞花燈,猜燈謎,滿街紅燈,明如白晝……」說到興起處,雲采夜微微起身,半晌後又搖搖頭重新坐回椅子裡,「不過那些都是成仙之前的事了。仙界不過元宵,而我成仙之後每次下界都要隱去身形,便再也找不到初時的那種感覺了。」
說完,雲采夜低下頭去,望著手中的玉杯輕輕嘆了口氣
。
「那今年元宵,師尊帶我去吧。」燭淵鬆開酒杯,包握住了雲采夜擱在桌面上的手,動作又准又快讓雲采夜連縮手的機會都沒有,「師尊不是說要帶燭淵去看盡這世間的每一處風景嗎?」
雲采夜聞言微微一怔,而燭淵卻趁雲采夜發愣的時間將青年手中的酒杯抽了出來,就著雲采夜喝過那處地把清酒喝盡:「師尊說的每一句話,弟子都記在心裡,從未忘記。」
其實燭淵對於雲采夜會同意和自己在一起這件事,心裡還是有些摸不到底的。畢竟他和雲采夜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容貌,差距都太大了。雲采夜要是真的不肯接受他,大可用絕情離去,更何況他身邊還有那麼多的追求者,其中也不乏對他痴心一片,樣貌背景都是一絕的大人物,可他卻完全沒有理會那些人,而是和自己這個眾人眼中一無是處的「醜人」在一起。
就連今日兩人在桃花樹下短暫的獨處,也是他使計換來的。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燭淵不明白,也不知道。
「師尊與師祖感情深厚,以至於師尊成仙后依然念著那些時日;後來,師尊身側又有了青鶯青鳶師姐,有著令弟子艷羨不已的無數回憶……」
燭淵說著,重新為雲采夜倒上了一杯酒,復而抬起頭,眸中滿是難過:「而弟子與師尊什麼都沒有。」
雲采夜輕喃:「燭淵……」
「師尊總說我會遇到更好的人,可弟子卻不這麼認為。」燭淵握著雲采夜的手微微收緊,「倘若沒有師尊的傾囊相授,弟子是無論如何也闖不過鎮魔塔的,自然也不會擁有如今的一切。這世間,本來就只有師尊一人是從頭至尾愛我如斯,而燭淵能回報師尊的,也僅有弟子的一顆真心……」
雲采夜聽著燭淵的話,原本欲抽離的手卻怎麼也抽不開了。他原本以為燭淵昨夜的一番話已是他心裡的全部,卻沒想到他還在心底藏了那麼多事。他一直擔心小徒弟因為外界的留言而頹疲沮喪,所以才將燭淵放在身邊親自照顧,不讓他接觸到一點流言蜚語,以為這樣便可以高枕無憂。
但他卻忘了人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他就算堵得住天下萬萬人的悠悠之口,也擋不住那些充滿了鄙夷、冷漠和蔑視,無形卻十分鋒利一刀一劍劃傷燭淵的眼光。
他就是帶燭淵下界又如何?那些不熟悉他的人,不知曉他性格的人看到他的容貌時有何感想?他們又會回以燭淵怎樣的眼神?
燭淵將他一顆真心奉上,獻給自己,自己卻一而再而三的推開,甚至還在昨夜鑽了個空子,看似接受,實際上卻只給了他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難怪小徒弟剛剛在醫谷時那麼生氣。
想到此處,雲采夜稍稍抻直身體,用沒被燭淵握住的那隻手輕撫上燭淵的黑髮,像小時候那樣安慰他:「別怕,師父永遠在你身邊。那些以貌取人之輩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們只是嫉妒你,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變強,強到足以將那些羞辱過你的人一一踩到腳下,成為他們此生都無法逾越的高峰,讓他們對你俯首稱臣,頂禮膜拜……」
青年溫柔清澈的聲音一直輕輕迴蕩在燭淵耳側,引得他目光越發幽暗,差點抑制不住嘴角的弧度。燭淵最喜歡看雲采夜安慰他的模樣了,溫聲細語,情意綿綿,畢竟唯有這個時候,雲采夜的眼裡和心上才會只有他一個人。
感受著頭側傳來的柔軟力道,燭淵在心底暗嘆可惜——可惜他沒有坐在雲采夜身邊
。要是他剛剛就坐在雲采夜身側就好了,師尊那麼心疼他,這種時候就算抱住他,他也不會生氣吧?
「師尊事務繁忙,弟子和師尊在一起的時間本來就少,只有近幾日得空,才能與師尊在苑中賞花。」小徒弟繼續撒嬌。
「可為師這段時間,不是都在陪你嗎……」雲采夜猶豫著說道,雖然燭淵說的話很讓他心疼,可從燭淵出生到現在,他們兩人幾乎都是日日相伴,從未分離過較長的時間,何來「在一起的時間少」一言?
燭淵聞言一把摸上雲采夜如玉修長的手指,移到唇邊在指尖落下一吻,用深情動人的目光凝視著雲采夜啞聲答道:「師尊忘了嗎?剛剛我們沒一路回門呢。弟子愛慕師尊,哪怕與師尊分離片刻都覺得惄焉如搗,心痛難捱。」
仙界誰人不知渡生劍神仙姿佚貌,垂眸便可斂盡月輝,一笑勝過萬千星華,這世間再也沒有比他更美的人了,因此對他說的任何話都是小心翼翼在心間喉中徘徊上幾番,生怕帶了一些旖旎的語氣會便玷污了纖塵不染,不食人間煙火的劍神大人。因此他們哪怕是告白的話語也不敢過於直白露骨,只敢扭扭捏捏地送上一些奇珍寶物從側面討他歡心。
而燭淵一開口就如此「火辣」,狠甩其他追求者數十條街,將雲采夜這個萬年老處男震得手足無措,老臉一紅,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燭淵,你以後說話還是注意些,別這麼……不害臊……」
燭淵:「……」難道雲采夜不該說我也想你了嗎?
「燭淵乖,師父帶你去過上元節就是了。」好好師父繼續摸小徒弟的頭,「其實你不說師父也要帶你去的,畢竟你現在還沒有一把趁手的劍。這次下界,師父要拜託一位故人為你造劍。」
燭淵:「……」他的重點不是要過上元節啊!
舉起酒杯,燭淵將杯中的酒一口飲下,皺眉評價道:「難喝。」
雲采夜如何看不出小徒弟在鬧脾氣,雖然他不知道小徒弟為什麼又鬧脾氣了,但見他這生悶氣的彆扭模樣還是忍不住一笑:「這酒味道清爽甘冽,酒香濃郁,應屬上乘。怎麼到你這就難喝了呢?」
雲采夜說話間,一片淡粉的花瓣剛好從樹上落下,掉落在他的酒杯里,燭淵見到後心念一動,說道:「因為這裡還有比它更好的酒。」
「在哪呢?我怎麼沒看見?」雲采夜沒把小徒弟的話當真。
燭淵伸手將那沾著酒水的花瓣取出,放到雲采夜唇上,而後欺身上前,舔盡唇瓣上的酒水後將那桃花瓣捲入口中,呢喃道:「這才是世間最好的酒……」
桃花苑十分安靜,平日裡雲采夜也只能偶爾聽到紅鯉們紗狀的尾鰭在池面拍打出水花聲響,然而此刻,他只能聽到自己胸腔里忽然變快的心跳。他眼睛微微睜大,鼻尖儘是桃花酒特有的清香,他能感受到小徒弟溫熱的唇.瓣輕輕蓋上自己的,然後輕輕廝磨著,他甚至能感受到他唇間濡濕的氣息,隨著他熾熱的鼻息一點一點侵入心臟。
半晌後,雲采夜終是閉上了眼睛,抬手攬住燭淵的脖頸,仍由他一點一點加深這個吻。
然而燭淵從頭至尾都是睜著眼睛著,而他在看到雲采夜漸漸變紅的耳廓時,暗色的瞳底驟然浮上一層溫柔的笑意,然後稍稍側頭,不著痕跡地朝那微微掀動的紗簾處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