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道場上鋪著連下了幾日的雪,茫茫一片,在這月色下映出淡淡微光。
掃雪的弟子抱著笤帚愣愣站在遠處山門前,嘴唇微張,頭顱微揚,黑瞳中映著一道劃破夜空的張揚電光。
有人只是驚異奇怪,但認出的弟子卻連退數步,瞪大雙眼,看向那被雷光包圍的少女,倒吸口氣。
「這是——這是神宮六辟!」
電光如蛇流過,臨氣劍之形,摹出六把雷光之劍,它們以雷霆之勢在林斐然身側遊走,速度極快,流竄的滋滋聲聽得人頭皮發麻,炸開的紫電青光霎時照亮她的眼眸,點亮這雪夜。
風雪襲人,只她一人執劍而立,望著呼嘯而來的人影。
山下洛陽城突然升騰起煙火,金色流光四散,砰然炸開,引得群山共鳴,在這陣陣爆響中,她抬步後退,劍橫身前,是標準的起劍式,隨即輕聲開口。
「去。」
六把雷光劍如蛟龍出海般朝前奇襲而去,帶起連串霧雪,勢不可當,看得其他弟子怔愣當場。
這劍技原本不該,也不能由她一個坐忘境的修士演化出。
林斐然,不是公認的廢物嗎?
眾人訝異中,張春和慢慢走來,遠處紫電青光映出他沉靜的面容,時明時暗。
他看著這一切,心中並無意外。
這便是劍骨之威,劍骨之勢,靈脈滯澀又如何,豈由尋常人比肩——只可惜這靈骨長在她身上,暴殄天物。
他信手一抓,正要提劍上前的衛常在急退而去,落入他掌中。
「常在,看好,她是怎麼用這劍骨的,換骨之後,你要同她神似八分。」
衛常在看著雪中那人,抿唇道:「師尊,我說過,我不需劍骨。」
「是麼,不重要。」
張春和語氣淡淡,他上前半步,再開口便聲如洪鐘,傳遍三清山每個角落。
「逆徒林斐然,忤逆師長,面刺師門,桀驁難馴,務必拿下,不可放虎出籠。」
遠處弟子聞言一震,齊聲答道:「領命!」
護山弟子快速拔劍趕至,他們趕在太徽身前,率先迎上這幾把猙獰雷劍。
神宮六辟確實是上乘劍技,但林斐然境界不高,即便能同時御六把雷劍,卻也只能暫拖一刻,無法掣肘太久。
茫茫風雪中,太徽心中掙扎一瞬,望向林斐然,傳音入密,真心實意勸道。
「斐然,首座發話便無虛言,他不會讓你走的。屆時他殺你半死,只吊著一口氣取骨,又是何等痛苦?你不如留下,舍一身無用靈骨換回一條命,命在人在!」
林斐然沒有後退,反而御劍而上,和幾個弟子纏鬥,六把雷光劍不停游離身側,於雪夜中照亮她一人的身影。
「我說了,今日誰也攔不住我。」
六把雷光劍不停出擊,速度太快,雪霧綽綽,眾人只得見道道雷光同太徽等人相擊,卻看不清劍影。
不少趕來的弟子站在周圍,一時竟把不住加入戰場的時機。
又是一聲劍鳴,五位弟子被逼退數步,白蒙蒙的景象中,只餘一道被電光照出的身形。
身側觀望的弟子見狀大怒,雖不知林斐然犯了什麼事,但他們本就看不慣她,此時可算抓到了正經機會,便都一齊舉劍而上:「林斐然,你休要猖狂!」
幾人拔劍出鞘,直迎而上,可那雷光劍卻霎時分作幾條雷蛇,繞劍而去,直攻面門,逼得人節節後退。
鬥法再次激烈起來,加入的人也愈發多了。
林斐然的極限是六把雷劍,此時對上他們,尚有餘力,打鬥間卻又聽得還有一人趕至後方。
林斐然持劍回身刺去,望清來人時瞳孔微縮,手中劍下意識偏移半寸,那如罡風的劍光便只劈散來人頰邊幾團輕雪。
來人無事,林斐然卻兀自感到了一陣涼意。
她垂眸看去,一把覆雪的短劍刺入肋下,那劍長一尺二寸,刃如水形,血彎彎繞繞順流而過,如同漾起的江波。
這是清雨的短劍,小重山。
小山重疊,爍金明滅。
這劍由爍金鍛造,刃薄而利,光滑如鏡,此時正映著清雨那張端莊而肅穆的面容。
她除妖獸時也是這副神情。
一時間,簌簌落雪仿佛都靜了下來,血滴下濺開,仿佛開出朵朵紅梅。
沒想到,梅原來在這裡。
她看著這劍,這血,這些人,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孤寂。
修行多年,林斐然受過的傷不計其數,深可見骨的也並不鮮見,手臂、腿踝、肋下、胸前,無一處倖免過,但從未有一次的感受如今日這般,不痛,竟只是冷而酸。
林斐然抬眸看向清雨,眼眶紅得像被胭脂揉過,碎發不停在頰邊拂動,她問:「為什麼。」
她的聲音極為喑啞:「就算是養貓狗,養牲畜,這麼多年也該有些感情。為什麼我的劍偏了,你的卻未移分毫。」
周遭安靜,身前之人沉默不語。
林斐然看著她:「清雨長老,你學識淵博,能不能告訴我,人的真心到底有多輕賤,它重幾兩幾分幾厘,是不是連一片鵝羽都不如?」
清雨眸光微閃,劍卻依舊沒有收回:「人生在世,真心是最輕賤的,誰都能給,是最不值一提的,誰都能扔。靠真心,在這個世界是活不下去的。
上山時我便告訴過你,修道之途絕不輕易,修道之人,絕非神仙。既要無情無欲,又何來的真心。」
林斐然撐著劍站在原地:「這才是你的心裡話,這才是你們心中所想,平日裡教導的那些仁義道理,原來你們自己都不信。清雨,你覺得如此走上的道,會穩嗎?」
——斐然,修道就是修心,如今世上像你這樣剔透赤誠的人太少了,初心難存。
說這話的時候,清雨其實在心中嘲笑她罷。
既無真心,又何來的修心。
清雨有些許動容,卻並不是悵然,而是覺得好笑。
「自然穩當,因為是大道,是一條光明順遂的坦途大道。既要踏上天人合一,抬手及天,腳下勢必枯骨叢生。按你所言,若我以真心向首座求取,他便會分我一瓶三元天子丹嗎?若他們以真心求你,你也會甘願剔出你的骨嗎?
林斐然,你不會的,真心什麼也換不來。」
過去、現在、四周,聲音道道入耳,林斐然看著地上晶瑩的雪,聽見了洛陽城歡慶的禮花聲。
她的聲音猶如被落雪壓彎的松枝,搖搖欲墜。
「你是說,我一直以來都錯了,是麼?」
四目相對,清雨睫羽微動,握著小重山的手也像是無力般顫抖,她看著林斐然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終於忍不住般爆發。
「是!非要我說麼?修行之路困難重重,誰不是孤木難支,是人就要遮掩,又有誰能真的隨心而為,又有誰能真的知行合一,若是要貫行你的道,當年我才不會違心下山和你們接觸,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娘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樣嗎?可若不如此,我這長老之位如何坐穩?!」
林斐然慘然一笑,低聲嘆息:「度人經不度人,長生道不長生。」
她轉眼看著山下洛陽城中炸開的金色煙花,看著那蜿蜒而去的三千三百三十道階梯。
「我一直以為,即便帶有目的,真心依舊能換來真心,卻都是妄想。」
三清山道和宮,如同一場虛幻的夢,只有她給出的真心是真的,只有她身上的傷是真的。
「我林斐然赤條條上山,心無牽掛,原本一心只為道。但數年過去,在這滿山磋磨的風雪中,我竟記不清最初為何修道,記不起我為何執劍,整日只為你們作繭自縛。
如今再回首,身後仍舊空無一人,現在我要赤條條走,你們誰也攔不住!」
在山洞中,她能獨身斬掉妖獸,在這裡亦然,向死而生,她早就習慣了。
林斐然召來一把雷劍逼退清雨,隨即毫不猶豫地拔出小重山橫在身前,右手並指,全身靈力遊走,額發盡被寒風拂起,她輕嘆出氣。
那口氣滿含悲霜苦雪,將小重山刃上的血凝作堅冰。
「風雪壓船一舟苦,斷楫不渡傷心人。」
風雪劍意!
清雨霎時瞪大雙眼,口中大喊向前奪去,卻只見林斐然將小重山隨意扔開,棄如敝履,那柄短劍落地後咔地一聲,如薄冰般碎作數片,混入雪中。
至此,一陣冷徹入心的霜雪之意就地鋪開,凍得遠處趕來的弟子也周身瑟瑟,原地跳腳。
空中細雪紛紛揚揚,卻都沒有落地,只如柳絮般四周飄蕩,看似輕柔,但清雨知道,每一片雪都成了林斐然手中之劍。
她小心捧起那團混有小重山碎片的雪,又開口大喊:「若是用了這風雪劍意,死傷無數,只會連你一起——」
「那就一起。」林斐然長身而立,不再看她,「就是死了,這骨頭也不會給你們。」
如同時間凝滯般,滿天大雪停駐空中,但一瞬後,這雪色便如霧霰般四散開來,每一片雪花都化作細碎而鋒利的小劍向眾人直刺而去。
不論是師長、弟子亦或是林斐然自己,都籠罩在這足夠密集的攻擊中。
「救命,這什麼鬼東西!」
「啊啊啊,好疼,劍根本擋不住,誰有符借我一張!」
雪看似溫柔,卻足夠鋒銳,一片片擦過肌膚,割出的細小傷口還未滲出血珠便凝起冰碴,令人防不勝防,疼痛難耐。
弟子鬼哭狼嚎,不明真相的師長們只好開陣相助,再難在意林斐然。
留下纏著她的,便只有太徽、清雨及幾名自顧不暇的弟子。
除了漫天大雪外,林斐然還有六柄雷劍,纏住他們足矣。
她呼哨一聲,六柄雷劍立即游至身側,雷光大作,太徽幾人凝神而對,林斐然卻並未看向他們。
她於千萬片風雪間遙望向道場另一頭,那裡立著一道蒼青身影,手執拂塵,眉間繪有一支金紅細焰,面容平和,同她對望的眼一如既往,既無愧疚,也無兇狠,如同望著一朵花、一塊石。
他身後,另一道淡藍身影同樣靜默凝視,雪風捲起他的烏髮,遮了半面,唯有那雙眼十分清晰——烏黑沉寂,一直一直看著她。
「常在,你說,她會就此罷手嗎。」張春和開口,又理了理手中拂塵。
衛常在靜立原地,寒涼的風吹不動他的眸光,只映著那道反抗的身影:「她不會停下的,她既說要下山,就算是死,也會爬下去。」
張春和眼珠一轉,又落到他身上,手中拂塵化作一柄銀弓與一支暗色長箭,直直遞向衛常在。
「如此,便不必再等。攔住她,以你的境界,這不難。」
霜雪呼嘯,刺來的雪甫一靠近二人,便都化作柔弱的水,無力墜到腳下。
衛常在看著這張弓,烏眸在夜雪中如同兩丸沉沉水銀,透而無光,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直到張春和問道:「緣何不肯動手?」
他這才接過,挽弓搭箭,弦聲吱呀繃緊,緩緩對向雪中那道極快的青光電影。
他說:「無甚緣由,我們總角之交,她終究與我有些情分在。」
遠處,幾名弟子已然暴怒,下手越來越重,清雨失了小重山,心下含恨,持著玉如意的手也招招不退,唯有太徽還在密言。
「束手就擒還有活路!取骨後,你盡可待在三清山,日後常在成了首座,你定是長老,此生無虞,你又在堅持什麼?難道真要因為那點算不得的欺騙而枉送性命嗎!斐然,糊塗一些,將這頁翻過,以後還有坦途,你又何必較真!」
「真與假不重要嗎?」林斐然聲音愈發沙啞,「為何不能較真,我偏要較真——」
一聲輕鳴破雪而來,她左耳微動,隨即翻身而過,將鳴嘀之物緊抓手中,那是一支暗色長箭,箭簇鋒芒乍現,力道極大,在她手心摩擦灼燒,勾出血色。
林斐然順勢旋身將箭扔回,箭矢逼退趕來的一行人,又如流星般向張春和二人頭上墜去,錚然嗡鳴後,碎裂的響聲迴蕩耳側。
衛常在抬眸,只見那寫有「道和宮」三字的玉匾被狠狠釘開,幾近四分五裂般爬出蛛紋,細碎木屑混著箭簇上的血一同滴下,落到他唇上。
他回望,那道身影依舊未曾倒下,她不顧眾人驚懼的眼神,隻身在雪夜中大喊。
「什麼天道昭昭,憐我眾生,你們根本做不到,這裡沒有明日,只有陰冷的夜雪!道和宮已死,你們不過是忝居在此的倀鬼,今日下山,我絕不後悔,他日再回,我定將那塊偽善的高懸之玉摘下,擊個粉碎!」
林斐然站在中央,身側遊走著紫電青光,恰似這暗夜中唯一光亮,但在此刻,一切都不如她那燃著星火的雙眸耀目。
衛常在站在張春和身側,靜靜看著、聽著,身姿如松,未有半分晃動,他的面上依舊一片冷然。
雪風卷過額發,掩得人面容模糊,突然,一點紅艷的舌尖探出,悄無聲息地將唇上那抹血色卷進口中,他喉頭微動,如吞金噬火般堪堪咽下。
六柄雷劍在林斐然翻手間直衝而起,她於急射而下的碎雪中縱身踏上紫電青光,似是抱著你死我亡的決心俯衝而去,對峙的幾人立即抬劍相抗,劍刃相撞間陣陣堆雪爆開。
林斐然卻在這時卸了力,氣劍消散,她順著這爆開的力量被擊飛到遠處,遠到離崖邊僅有五米。
五米——
她忍痛起身,沒敢停留半刻,直衝向崖邊。
「風雪劍來,萬馬齊喑。常在,平心而論,你坐忘境時、不,你現在用得出麼?」張春和悠悠說出這話,向前走去。
他接過那張銀弓,抬手間,弓如滿月,勢如山河倒,銀箭直指那個踉蹌的身影。
「君子善借外物以成大道,澤天地,惠眾生,此謂——無極。」
錚然一聲,靈箭出弓,此次不似剛才,沒有半分偏移,毫不猶疑直衝林斐然心口而去。
離崖邊僅一步之遙——
林斐然縱身躍下,靈箭追擊而至,砰然聲響,崖邊老松簌簌抖動,灑下一身風雪。
衛常在瞳孔微縮,下意識摸上右臂,太徽、清雨立即神行至崖邊,二人躊躇一瞬,互望一眼,隨即神色複雜地探出頭向下看去。
滿月清輝,一支靈箭深深刺入松干,兩寸長的細小血流沿著樹皮紋路蜿蜒而落——
箭下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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