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拓取出袁訓的信,並不是想重溫四妹夫妻對他的關心。他是走到火盆邊,把信丟下去,看著信燃燒成灰,韓世拓鬆口氣。
這信中寫著軍需損耗的常例數目,讓人看到會給袁訓帶來麻煩,像是他在指點自己貪污。韓世拓想四妹按月給自己寄東西、吃的、衣裳,自己差使又是四妹夫所給,無以為報,也儘量少添麻煩才好。
人的教訓總在失意時,韓世拓能在失意轉得意時有感悟,也算難得。
這信是袁訓給他的頭一封,韓世拓看過,當時本能就應該燒,但他捨不得。信中點滴,每看一回,就讓他覺得獨在異鄉並不孤單,這才一直留到今天。
今天三叔到來,韓世拓為三叔盡心,把他住處早安置好,就同時想自己還有一份心要盡,就是這信要燒掉。
燒完信,韓世拓叫上兩個小兵,帶馬出門往官道上來。
北風嚴峻,刮面如刀。韓世拓以手覆在額頭上,見長道蜿蜒冰雪如銀,默默地想三叔肯過年往這裡來,難道家中又出事了?
年他也不過了。
他在這裡安置下後以後,本來並不想過早叫韓三老爺來。但寶珠一次又一次的寄包袱給他,每回必有叮囑,把韓世拓對家人的心也調得高高的,想叔叔們都受祖母和姑母喪事影響,閒置在家要生事;勉強還做京官,又讓人指指點點不好聽。
在韓世拓收到寶珠的第三個包裹時,臨時起意寫信京中,讓三叔過來。
照顧家人,而不是想著從他們身上刮銀子,這對韓世拓是件新鮮事情。
以前在京里時,他和叔叔們也相互幫忙過。不過那幫的全不是正經事情,如四老爺外面勾搭女人甩不脫,就韓世拓出馬扯斷。韓世拓外面幹了壞事,叔叔們也出面。
盡乾的是這些事情。
如果是有錢的事情,那肯定大家吵得不可開交。
頭一回,韓世拓關心家人,他心裡起來奇妙的感覺,似雲彩飄浮著,又似腳下無根,虛乎乎暖烘烘,像烘足火盆火。
每回接到寶珠衣裳時,韓世拓的感覺和這差不多。
韓世拓遙望官道,四妹夫妻從沒指望過自己回報,那自己也不應該指望三叔回報吧?
「來了!」兩個小兵咋咋呼呼。
韓世拓望去,見路上可見幾個黑點。近了,見幾匹馬上的人都呆呆的,想是臉凍得木了不會笑
。
韓世拓由不得的好笑:「大冷天的不披雪衣嗎?」
認出中間那個是三老爺,韓世拓縱馬迎上去,大笑道:「三叔,別來無恙?」
「哎喲娘呀,幾乎沒凍死我!」這是韓三老爺的頭一句話。
叔侄打個照面,韓三老爺驚得差點摔下馬。
這還是自己的侄子嗎?
出現面前的這個人,面色紅潤,眸子炯炯有神。和在京里那個眼神兒大多時帶著邪氣的人分明兩樣。
如果不是他叫著自己三叔,就算他長得和侄子一個模樣,韓三老爺都不敢認。他暗暗想,居移氣,養移體,什麼地上栽什麼瓜,南桔北枳,果然不假。
不過出京四個月,家裡的世子就成了人?
三老爺握住侄子的手,迫切地想從他面上看出什麼。在這裡是發財,還是掌權?不但模樣大變,就是那去封信叫自己徑直來的口吻,都讓全家人吃驚。
他的手冰塊似的,韓世拓打個寒噤,趕快把三老爺往驛站里領。三老爺一面走,一面絮叨:「路上住店不謹慎,讓賊把雪衣全摸走,想要再添,小鎮野店,沒有像樣的店鋪。真不知道你來的時候是怎麼住的,那店冬天死冷,夏天還不死熱嗎?又啃半路肉乾凍饅頭,世拓,這奔外官的路還真不容易。」
韓世拓隨口附合說是,讓三老爺坐下向火,讓人泡熱茶給他,先打發人帶長隨去用飯。對三老爺則笑道:「這裡熱鬧的,十里外有個鎮,有幾家好廚子,三叔你先暖和暖和,換件衣裳,等下到那裡喝接風酒。」
三老爺就更眩惑:「世拓,這還是你嗎?」這言笑都不失正經的青年?這是自己的侄子那花花公子?
韓世拓就得意:「嗨,三叔,不是我還有誰肯叫你往這裡來?」見三老爺不再打哆嗦,韓世拓攆他進來:「去看看你的房間,在我對面,以後我們說話也方便。」三老爺隨他過去,但手在袖子裡摸摸,心想這小子等下該和我談銀子才是。
他辦件事情,不要錢那是假的。
袖子裡只有二十兩銀子,是三老爺路上用剩的。他知道侄子不會滿意,但是又怎麼樣呢?三叔我也來了,你總不能把我退回去。退回去,你爹你娘臉上不難看嗎?
再說我也不肯走。
本來以為韓世拓見面就會敲打要銀子,但他沒有提,三老爺樂得先把銀子揣著。你不要,正好。你若要,就這些。
三老爺早就打定門門兒精的主意,把銀子全給侄子,以後吃飯全歸他。
三老爺就跟著韓世拓去看住處,見兩間房門相對。韓世拓先推開自己房門給他看:「這是我的。」
三老爺伸頭進去,見一個木榻,上面擺著半舊的猩猩紅墊子,有個小几,上面擺著一套茶具。另外,一個桌子,四把椅子,還有一個大屏風。
「床在屏風後面,」
韓世拓說過,三老爺就進去看看。轉過屏風,見一張木床掛著青色帳子,上面被褥厚厚的,床前衣架上掛著兩三件衣裳,看著還是新的。
「這針腳兒不錯,你哪裡買的?給我也弄一套來。」三老爺用手撫摸,見繡得勻整好看,就問韓世拓討要。
韓世拓大笑:「這可不能給你,這是單給我的。走吧,三叔,看完我的,再去看看你的吧。」和三老爺一前一後走到對面,三老爺已經把他房中東西暗記在心,心想你若是虧待叔叔可就不行
。
見房門打開,三老爺不是不滿意,而是更驚訝,不知侄子吃錯什麼藥。這房中有榻有幾,一般的大屏風,屏風後面有床,床上被褥也厚,讓人看著就覺得暖和。
竟然和他房中擺設一模一樣。
就是床前衣架上,照樣搭著兩件新衣裳。
這……他打算問我要多少銀子才是?
三老爺正暗自嘀咕,韓世拓扯下一件衣裳遞過來,笑道:「三叔,我房裡的衣裳不能給你,不瞞你說,那除了家裡給我寄的,別的全是媳婦的四妹給我添做的,我給你,就辜負她。我給你新辦了兩套,這地方沒有好手藝,你將就著禦寒吧。」
「哦哦,還給我辦了新衣裳?」三老爺眼睛瞪得溜圓,手更在袖子裡捏住那點銀子。韓世拓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自顧自笑道:「我能在這裡安樂,全是托著媳婦的親戚,三叔,你來了,以後你幫著我,公事上更如意些。你老公事不是嗎?」
三老爺的心怦怦的跳,想這小子要同我說錢的事情了,他一定會告訴我,把我弄來花了多少錢,留在這裡可以掙多少錢,我給他個薪俸九五扣,不知他肯不肯?
他大睜眼睛望向韓世拓,韓世拓卻只絮絮叨叨讓他看房裡。忽然,他一拍額頭,「啪!」
三老爺吃了一驚,暗道這就開始了!
看來這小子還有叔侄情,剛才是見到我太歡喜,就把要錢的事情給忘記。
三老爺打起精神,凡是談到錢,同誰商談都要花心思才成。
見侄子從袖子裡往外掏,道:「差點忘記!」
「不著急,我已經到了,有的是時間你慢慢的說。」三老爺自以為知道他要說的話,還以為他在掏和自己算賬的帳本子。
不想韓世拓掏出兩個元寶,往三老爺手裡一塞:「給!三叔,你和三嬸都持家節儉,一定捨不得多帶銀子出來。我想到了,這二十兩你拿著花吧,不夠再找我要,不過你玩女人爛賭錢我可不給,也不許啊。」
韓世拓笑嘻嘻:「你吃飯倒不用花錢,這裡管飯。有老兵專管燒,每個人都有份例,要想吃好的,就自己出去吃吧,倒沒有約束。」
三老爺徹底傻眼。
他一隻手握著韓世拓給的二十兩,一隻手在袖子裡捏著自己餘下的二十兩,兩把銀子一熱一冷,熱的是侄子袖子裡才拿出來的,冷的倒成他袖子裡那個。
三老爺適才驚出的冷汗,把銀子都渥冷掉。
他還糊塗著,這怎麼回事兒?這日頭打南北西出來的?就是沒從東邊兒出來。世拓如今辦事兒不收錢,還倒給錢?
難道是在這裡玩女人,讓人打傻了腦子?
三老爺想,嗯,是了,他在這裡發了大財,軍需上的銀子流水一樣,任誰撈一把全是錢。他有用得著三叔幫忙的地方,沒有自家人,他掙錢不便利。
這樣想著,三老爺把銀子慢慢收起來,把個架子抖一抖,慢條斯理的問道:「世拓啊,這裡是什麼個情況兒,你對三叔說說吧,自家人不說外話。」
韓世拓樂了:「三叔,虧你還是老公事,還要我講?沒別的,就是守好軍需,看好軍需,按數兒發走,就這樣!」
「就這樣?」三老爺不信,心想你還瞞我,我出京以前打聽過的,這裡有錢的門道多
。看你小子一臉的如意,你會守好看好按數兒發走?
也罷,現在問你像求著你,等過上幾天,我呆熟悉了再和你說話。
三老爺是不會認為侄子能變好,在他看來,侄子只能是發了黑心財,才能這麼的大方。
…。
第二天年初二,寶珠沒有娘家回,和念姐兒又去往袁父墳上看了看。這是大年初一看過的,初二無事又來送一回祭品。
怕小孩子眼睛乾淨,不能在墳地多呆,寶珠和念姐兒又往鎮外的楓葉林里看雪,從外面往鎮上來的人,就一眼見到。
見一輛馬車趕得飛快,寶珠和念姐兒相對著笑:「這是誰家的親戚上門?」念姐兒會說:「我和舅母是親戚,我和舅舅是親戚,我和母親也是親戚,」寶珠含笑糾正她:「和母親可不能說是親戚,是親人。」
正說著話,孔青過來,對寶珠回話:「國公府文大奶奶來了,說有急事要見奶奶。」寶珠就知道又有事情,讓奶媽抱著念姐兒一起回去,一進屋子,就見到謝氏帶著焦急走來走去。
見寶珠回來,謝氏迎上來:「我有話單獨和你說。」寶珠很是沉著,讓屋裡的人都出去。其實是沒地方避的,這裡不過三間屋子,這就奶媽抱著念姐兒避到郡王妃的舊房裡,衛氏梅英紅花都避到寶珠睡的那間。
謝氏顯然顧不得什麼,沒有多瞧,見到人不在面前就行。她湊近寶珠,低聲道:「昨天初一你走以後,我就知道他們母子必定有話說。我說往姨娘們房裡去說話,讓奶媽帶著孩子先去,我在後窗戶上一聽,你猜怎麼著,他們說你糊塗,要找個人來會你呢。」
謝氏面無血色,帶著害怕。
不會又是刀閃劍寒,血光之災吧?
寶珠笑了:「會我?只管來吧,我過年沒處去,正閒著呢。」謝氏卻擔心地不行:「你別不放心上,明槍好躲,暗箭難防是不是?」
又不能久呆:「你出城往在這裡,來見你就是個遠路,不然我昨天就告訴你了。想打發個人來說,這事情太隱密,我不敢轉手於人。這不,幸好今天初二我回娘家,一大早的我對大公子說,我帶著兒子先走一步,到了娘家又說我有個閨友要去說話,就往這裡來,這馬車顛的我骨頭疼,可我還得趕緊的回去,晚了大公子到了,久見不到我,他要起疑心。」
寶珠謝過她,送她出門。回來把這話告訴順伯,順伯撫須就笑:「不管是個誰!只要他敢來!不是說嘴的,這鎮蓋的時候,就為防備大同城破,好對抗蠻兵的。這鎮上的人全是知根知底,一多半兒是家裡的奴才,有什麼暗箭他敢放?」
寶珠笑道:「我也是這樣的說。」
順伯不害怕,寶珠就能安心。
就又和順伯商議:「文大奶奶倒是個好人,和大公子是兩個聲氣。」順伯微微一笑:「奶奶是怕她是大公子房裡人,使奸是不是?這更不怕。奶奶想,有誰不往明道上走,要往背地裡去?為了她的孩子,她也得走明道才行。」
寶珠亦笑:「您老人家這樣說,我就明白了。」又嘆氣:「只是想到舅父我就心疼,大公子竟然是扳不回來不成?我是婦人,我不好去和大公子對話。要是小爺早早的回來,或許還能去勸一勸。」
「勸什麼,國公有八個兒子呢。」順伯的話又把寶珠逗笑,寶珠想這話真是苦中作樂。舅父把表凶都疼得像親兒子,可見是個重感情的人,何況是他的親兒子,又是長子呢?
寶珠心思就轉到項城郡王身上,心想這郡王真可恨。
順伯說過出去,寶珠又和念姐兒扎花兒
。近中午的時候,雜貨鋪子外面來了一個人,走進來問:「請問袁娘子是住這裡?我是秦家的,我來給她拜年。」
紅花出去認了認,果然是在城裡時,對面住的秦家娘子,就進去告訴寶珠,寶珠雖然意外,又覺得不算意外,就說個請字,又讓念姐兒見生人,讓奶媽帶著她在房裡不要出來。
紅花把秦氏帶進來,秦氏帶著一籃子市賣的點心,進來不是不吃驚的:「這屋子並不比城裡的大,你怎麼住到這裡來?」
寶珠輕輕一笑,這屋子雖然不比城裡的大,卻處處有公婆恩愛的足跡,又到處可見姐姐幼年的塗鴉,和表凶的淘氣刻字,拿最貴的屋子來換,寶珠也不換。
這些話同秦氏說,她也不懂,寶珠就含蓄地道:「祖墳在這裡,過年方便拜祭。」寶珠說的本是實話。她的公公就埋在這裡。
萬萬沒有想到,秦氏脫口而出:「祖墳?你過年拜的不應該是國公府……」說過後悔在面上一閃而過,秦氏訕訕:「國公府的公子們不是來看過你?我這就知道。」
「你認得?」寶珠心頭一閃,卻不動聲色。
秦氏陪笑:「我就這本地人,怎麼會不認得?」
寶珠笑盈盈:「哦。」那你認識凌家的人,也就更正常。她含笑著,似乎不起疑心,和秦氏慢慢的說起來。
「知道嗎?你這個鎮,就叫袁家小鎮。」秦氏這樣道。
寶珠莞爾:「知道。」這是為我婆婆而蓋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倒是看你神色,是你不知道才是吧?
「你知道為什麼這樣叫嗎?」秦氏又賣了個關子。
寶珠一臉老實相,送話頭給她:「為什麼?」
「我知道。」秦氏笑容滿面。
「那你告訴我,」寶珠笑眯眯。
秦氏的到來,並沒有讓別的人疑心。衛氏梅英紅花等進進出出,準備晚上的菜,又給念姐兒送吃的,川流不息。
秦氏就要張嘴,又見到衛氏進來。又要張嘴,又見到梅英進來。秦氏浮上尷尬,總覺得這樣說話不方便。
寶珠對著她好笑,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你也能當奸細什麼的?想到秦氏幾回和自己親近,但親近沒兩天,又管不住說話,那憨笨樣子不會是假裝的,只能是她才和凌姨娘搭上話。
寶珠在她露出馬腳以前,不想多難為她,可也不打算為她屏退家人,就只瞅著她打算怎麼辦?人來人往的,你不好說是嗎?
這份兒差事不好攬的吧?
自己想轍吧。
秦氏見總尋不到單獨和寶珠在,無奈之下才肯說。她神神秘秘:「你是國公府的親戚,你知道嗎?當年的國公府嫁女,可是鬨動整個山西省。」
「哦,」寶珠竊笑,我知道。
「那一年還沒有我,我娘告訴我的。我娘在我挑親事的時候,罵我,看你挑,挑來挑去以後挑的得袁家一樣,讓人把女婿咒死你才如意是不是?」
她如願以償地讓寶珠嚇了一跳。
寶珠手撫桌邊,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顫抖身子,嗓音酸澀問道:「誰?是誰咒的?」電光火石般,心頭忽然一片寒涼。
不用說了!
寶珠茫然,她已經知道答案,秦氏接下來要說什麼,寶珠完全知道
。寶珠不想聽,她心頭亂起來。
秦氏不知趣,也沒注意寶珠的神色才是。秦氏還是她故弄玄虛的神色:「說起來這個人還是個女人呢,嘖嘖,女人這麼狠心的,她和袁家還有親戚……」
寶珠瞪視她,臉冷下來:「你和凌家是什麼時候認得的?」
這一句石破天驚,把秦氏打蒙掉。
她怔在椅子上,傻呆呆這才想起來看寶珠表情。見一向客氣的袁娘子面如寒霜,她帶笑時是可親可愛的,她現在板著臉,就比屋外冰雪還要冰冷。
沒等秦氏明白過來,寶珠鄙夷地道:「你知道你在同誰說話嗎?」也不打聽打聽我的家門,你就跑來胡說八道?
寶珠生氣地想,凌姨娘你還真想得出來,弄個人對我胡扯一通以前的舊事,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就想讓我後悔難過懊惱和舅母走動是不是?
寶珠此時也的確有後悔難過懊惱感,如果公公的死是舅母詛咒的……但寶珠很快想到這怎麼可能?
表凶曾說過,父親在夏天也是身披厚衣,寶珠問難道不熱?表凶半開玩笑地道:「沒冷到就不錯。」
公公的身體,是在和母親成親前就不好,才有把姑母賣給別人,換銀子保兒子命的事。
寶珠恨恨的想,我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媳婦,我蒙母親厚待,我蒙丈夫疼愛,我蒙姑母不曾阻攔表凶和我成親……這個家裡的事,我倒還要你來交待!
但這一招,真的蠻狠,把寶珠的心攪得粉碎。
她沒有了好心地,頭一個發難的,自然就是眼前的秦氏。
竭盡心思破壞別人好心的人,往往會成為頭一個遭遇的人。
秦氏還在發怔,還沒有明白過來。
她尋思寶珠的話,在同誰說話?我在同你說話啊。
寶珠見她懵懂,更加冷笑:「讓你來的人,就沒有告訴過你,我是誰嗎!」
秦氏也真的不聰明,呆呆地道:「她只說袁娘子只怕是袁家的親戚,所以才有公子們上門去看望的事,也是為看個真假,有些話還是說給她的好。」她再陪個笑臉:「所以我特意來告訴你,要知道,有些公子你是不必走動的。」
寶珠心想你笨死算了!
我還是真是假?
這是個無心辦壞事的人,或者叫為別人出力,自己不落好。生活中無心辦壞事的人很多,但視其情節,有值得原諒和不值得原諒兩種說法。
秦氏就屬於殺了人自己還不知道那種,寶珠想這事可不能原諒。
秦氏一而再再而三的看不清寶珠為人,寶珠都懶得等她自行明白。寶珠沉下臉:「我丈夫姓袁,我住在這裡,你若再糊塗,回去慢慢地想!」
說過就叫:「紅花,送客!」語氣已是老大不客氣。
紅花在裡面聽著語聲不對,忙出來打量寶珠面色,見寶珠是難得的不悅,紅花自然跟上。對秦氏冷冰冰:「秦娘子,請回去吧!」
紅花早就覺得這秦娘子你太不識相,我們奶奶肯和你走動,是她為人心地厚道,不是好忽悠。
又把她帶來的東西托起,交到她手上:「我家奶奶不敢收,你拿回去自己吃吧
。」
秦氏蒼白面容,身不由已的讓攆起來,還對著寶珠在看。這一看,秦氏總算明白了。這是袁家小鎮,她夫家姓袁……袁家的人不是幾年前就聽說沒了?
國公府嫁女全山西都知道,袁家好幾年間家裡沒有主人,大同城就離那麼近,也就都知道。秦氏能猜錯,與她見識淺有關,也這個傳聞也有關。
有紅花盯著,秦氏慌慌張張地往外走。寶珠見她出門,生氣地道:「豈有此理!當別人好心是好說話!當別人講理是好欺負!」
這話太過氣憤,嗓音高了,一字不少的飛到秦氏耳朵里。秦氏更往外面走得飛快,她坐車來的,車就停在外面,逃也似上了車,抱著她的東西,腦子裡嗡嗡作響。
這是袁家的正根子人?
袁家的人是幾時回來的?
她此時再後悔也沒有用,後悔收了凌家婆子一點兒東西,湊趣似的說袁家娘子不會是袁家的親戚吧?
他們同姓的故事,他知不知道?
不信打個賭,你對她說一遍,她肯定要感謝你告訴她,不然誰肯對她講?
秦氏就是這樣來的。
她一路木呆呆地回去了,直到她過城門,寶珠的氣才平。
寶珠很想喊來順伯,把秦氏說的話告訴他,再問明公婆成親的原因。可還是很快壓抑住自己,寶珠對自己道,凡是凌姨娘辦的事情,可以說全是害人的。
不信她!
……
初二這一天,京里老太太也心事重重。袁夫人上午出門拜客,對老太太告假說她不在家用中飯,這像是更方便安老太太發呆,她從袁夫人走後,就坐在榻上一動不動。
「老太太,抹會兒牌吧?」齊氏問她。
安老太太搖頭。
「那,我們叫個說書的,說會兒書您聽?」
安老太太又搖頭,眼珠子呆呆對著地上。
齊氏沒有辦法,陪笑道:「您今天是怎麼了?親家太太不就走上半天,您沒有人陪,這就想上了?」
「唉,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安老太太長長的嘆息,這嘆息樣子讓齊氏和房裡人都忍不住微笑。
就齊氏和房裡侍候的人想,老太太您算是得意的。
雖然沒有孫子,可三個孫女兒嫁得都不錯。、
大姑奶奶掌珠現在當家,凡是看著掌珠長大的人,都對她管家沒有懷疑。要擔心掌珠,也是擔心她不要太嚴厲,過於刻薄人才好。
而三姑奶奶玉珠成天和女婿詩文會,聽說三兩天裡又全家詩文會,每一次回來就眉飛色舞,開口閉口我們家那書呆子。看著玉珠長大的人都說,三姑娘這親事成的好,在閨中時的清冷都減去好些。
四姑奶奶寶珠就更不用說,嫁個女婿是探花,現在又去當將軍。而老太太和親家太太又都有主見,肯體貼晚輩,又把寶珠打發走,去就著女婿生孩子。
齊氏就笑道:「您還有什麼心事?來吧,我扶著您,咱們往牌桌子上去,開開心心的抹會兒牌,免得一會兒侯爺和姑奶奶們來,見到您不喜歡,還以為親家太太餓您飯了
。」
這個笑話說得風趣,地上侍候的人都掩口輕笑。在這熱鬧里,南安侯徐步而進,也笑了:「你們又樂上了,還是這裡好。」
安老太太扯扯嘴角給他一個笑容,還沒等南安侯看出她情緒不佳,外面又有人回話:「二奶奶帶著大姑奶奶,三奶奶帶著三姑奶奶回來了,」
大年初二的,邵氏張氏各帶女兒往這裡來。
見到另外兩個孫女兒,老太太更嘆氣:「唉…。」沒等邵氏張氏掌珠玉珠詫異,南安侯先覺得好笑,打趣妹妹:「二妹,是過年沒給你餑餑吃?」
這又是一句笑話,都不知道袁夫人和老太太住著很是相得。大家正要笑,「唉……」老太太垂著頭,一副心事鬱結的模樣。
這下子南安侯,邵氏等人全震驚住。以他們來看,老太太你還叫不好嗎?普天下的人都嘆氣,也輪不到你嘆氣才是。
邵氏想了想,就勸道:「母親,是親家太太愛靜,過年沒叫小戲班子來聽?」
都說老小老小,老太太你現在只能是為了吃喝玩上面鬧彆扭。
「唉,聽了的……」老太太繼續眼皮子對地。
張氏道:「我知道了,母親您是又想和親家太太出門逛去,又因為過年要走親戚要待客,沒功夫去玩,所以不喜歡。」
這話起了效果,老太太總算肯抬起眼,但滿面憂愁:「你說出門逛去,倒是對的。但意思不對。」
玉珠拍手笑道:「我知道了,祖母是因為過年,想寶珠了。」
安老太太點點頭。
「唉……」這下子是大家一起嘆氣,就想個孫女兒,你至於嚇別人嗎?這口氣還沒有收回來,又一起讓安老太太嚇住。
水光從老太太眸中現出,好好的,她竟然淚眼汪汪起來。
南安侯心想這是怎麼了,就為想個寶珠?這寶珠不是你送走的嗎?南安侯更要笑話:「二妹,那是你得意送走的孫女兒,以後你有曾孫抱。你這大過年的要哭,想來是恨寶珠還沒有生下來?呵呵,十月懷胎,明年的事你急不得。」
再掐指算算:「哦,是今年了。」這不正在過年。
順著南安侯的心思,大家都覺得侯爺猜的有道理。
邵氏道:「就是這樣說,寶珠是遇到親家太太好,這才打發走的不是?」為這煩惱不應當。
掌珠也道:「過年前來信寄東西,親手采的紅花壓幹了寄來,還淘氣得像孩子似的,又在那裡數她最大,過得好著呢。」
老太太火了,罵掌珠道:「你就知道唯我最大,這叫最好!」掌珠不再言語。
玉珠就不敢說話,免得祖母正罵孫女兒,要把自己一起罵進去。張氏卻勸道:「老太太不應該傷心,你送寶珠去就是為有孩子,這有了,是你和親家太太的慈心到了,這才感動上天,才一去到就懷上,換成別人夫妻常聚,三五年的沒有也正常。過年呢,喜歡點兒吧。」
就拿眼睛瞍玉珠,玉珠裝看不到,我成親還沒到三五年呢。寶珠有了,玉珠頓時生出許多壓力。
掌珠女婿不在家,就沒這煩惱。
老太太聽過張氏的話,卻更唉聲嘆氣:「就是懷上了,一個人住那地方,可憐的孩子也沒有長輩在身邊,一個人生頭胎孩子,她可怕不怕?」
張氏閉嘴
。
邵氏閉嘴。
問她們生頭胎孩子時,可怕不怕?應該還記在心中。
張氏想到自己那時,巴不得娘家母親天天在身邊。
而邵氏想到自己的娘家人,自己的兄長……想還不如不想。安二老爺病故以後,兄嫂說服自己起了改嫁的心,說婆婆當家,婆婆難纏,又說孤枕淒清的,還是帶著嫁妝改嫁了吧。
後來才知道是想自己的嫁妝。
而現在想想幸虧沒有嫁,才守出來掌珠的親事。不過邵氏皺眉對掌珠看看,她最近也才發現女兒是強硬得過了,和她的祖母老太太年青相似到九分。
沒有人回老太太的話,南安侯是個男人,沒生過孩子不回這話。安老太太接著抱怨天抱怨地:「我可憐的孩子,就要生孩子,我也不能在面前看著,我還有什麼意思……。」
南安侯這可就明白過來,愕然:「二妹,你不會是想去看她吧?」
老太太即刻轉頭對他:「怎麼不行!」
邵氏張氏驚呼:「山高水遠的,老太太,你上了年紀,你不能去。」安老太太個性,一向是拿定主意的事,別人越勸越來勁,這就對媳婦怒目:「我還身子好,再不去就真的去不了!」
而且嘴硬:「我就怕親家太太不能走遠路,所以我悶在心裡過這個年,我不敢對她說。」
……
「請夫人這邊來,」
女官伶俐地在前面引路,袁夫人含笑殷殷,儀態大方的跟在後面。她今年是正大光明的進宮。
中宮撫慰命婦們,少不了今年棄官從軍的那批人。他們的家眷是回過皇帝,過了明路,這就由得中宮自行安排召見,袁夫人就頭一回在初二這日,悠然而進。
不再偷偷摸摸。
一路行來,梅花飄香,異卉染衣,想到這一切全是袁訓苦讀帶來的,袁夫人在和中宮促膝相對時,難免的就先說到他。
手札先在手中握著,袁夫人道:「阿嫻後面又仔仔細細地給我來一封信,這真的是老天有眼,寶珠到了太原,和阿訓就團圓一夜,就有了。」
想想就讓人開心,一片慈愛送人走,春風一度送子來,袁夫人笑容加深:「我算過日子,早呢,是四月里生,晚,就六月里了,不早不晚,五月里,雖然有女兒照應,可我還是不放心。」
她微微低嘆。
中宮揣摩她的意思,道:「你想去照看她不成?」
「是啊,本來我不能離開你,可想想我和娘娘分別兩年也就罷了,等我再回來,帶著孩子給你看不是更好。只有一件事,就是親家老太太那裡,許親的時候答應和她相伴,寶珠走的時候我又說過一回。現在我走了,把她丟給誰?」
中宮也興致上來,明年袁家就有後代子孫,她收到寶珠有孕的信後,也喜歡得好幾天沒睡好。為了孩子,中宮也認為袁夫人去看看應該,就是認為她路上會辛苦。
現在聽袁夫人不是考慮到自己,卻想的是安老太太,中宮笑道:「不是有她的兄長南安侯,丟給他就是。」
「這樣也可以,可我竟然不知道怎麼對她說才好
。」袁夫人微笑,關愛讓她的氣質看上去更高貴起來。
在宮裡這樣說過,出宮的路上,袁夫人還在想著。
主要是面子上抹不開,像老太太是個累贅似,袁夫人頗不忍心。可不去看寶珠呢,這是袁家的頭一個孫子,袁夫人從深愛丈夫,從疼愛兒子上想,不去看她不放心。
她默默的想著,女人生孩子是鬼門關,這頭生胎,更是鬼門關中的鬼門關才是。
女兒郡王妃算是能幹的,可把寶珠交給她,和把寶珠生孩子交給她,這事情性質不一樣。
不去看寶珠不行,丟下老太太也不行,袁夫人直到為難到家,也沒有想出好主意。
順伯不在家,看門的是安老太太的門房。老王頭更老了,但嗓子眼還利索。「喲,夫人拜客回來了,您請去老太太房裡,她等著您說話吶。」
這一嗓子還洪亮的很。
袁夫人就更為難上來,和老太太住的幾個月里,自己肯陪她聽戲熱鬧,她也肯為自己,說安寧更好。
處得算是關係*辣的分不開,這自己說要走,把她才從安府接來沒半年,就又要送到南安侯府去,這她不是累贅也就成了累贅樣,剛強的老太太怎麼能接受?
袁夫人是強打笑容進的老太太房。
進來就覺得不對勁兒,南安侯在,但是一臉的忍住笑又沒忍住;邵氏張氏都在,全是面面相覷,好似見神見到鬼。
掌珠玉珠則啼笑皆非模樣。
袁夫人笑問:「在說笑話聽嗎?」
「不是笑話,是鍾魁大戰眾小鬼兒。」安老太太得意。她才舌戰過兄長、媳婦、孫女兒和家人,覺得勝似諸葛亮舌戰東吳群儒。
南安侯哈哈笑出來,對袁夫人道:「夫人請坐,剛才是有個笑話,我來對你說…。」安老太太搶白他:「不要你說,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說。」
袁夫人就坐下來,陪笑問道:「老太太有什麼說的?」
「我呀,」安老太太這把年紀,還能敢想跑幾千里地去看寶珠,她得意非凡:「我同你商議,過了年你自己住可怎麼樣?」
袁夫人一驚:「為什麼?」
「你想呀,寶珠頭生孩子,沒有長輩在怎麼行,她心裡怎麼有底氣,這人有了底氣,幹什麼事兒都成,明年你自己住吧,我要看寶珠去。」老太太神氣起來,頗有幾分孩子氣。
南安侯更哈哈大笑,袁夫人則濕了眼眶。
她先道歉:「一定是我不好,這幾天心裡掛念孩子,對您有不周到的地方,您這是看出來了不是?」
安老太太微笑:「沒看出來,這幾天,我想著寶珠,我也有心事。」
「老太太,」袁夫人感激的喚上一句,起身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她什麼也不用說了,只是和老太太相對而笑。
安老太太繼續得意:「看看,你還得和我在一起,我去哪兒,你就得去哪兒。」袁夫人含著熱淚笑:「是啊,我們以後都不分開。」
好聽話是這樣說的,但現實還是讓人擔心,袁夫人重回座位,道:「不過,往山西去路太遠,又爬山,又過黃河,您去這事情還得重長計議。」
「不用計議,一計議就後年了,後年我還是這樣身子骨嗎?我可不知道
。我得去,我不管,哪怕花盡我的家財,用轎子把我抬去,我也去。」安老太太執拗起來沒藥醫,誰也管不住她。
袁夫人就看向南安侯,指望他能勸勸。
南安侯略一沉吟:「好吧,二妹,我陪你去!」
他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在房裡又來一片驚雷。
安老太太狐疑:「你丟得了官?」
「丟得了。」
「拋得下爵位?」
「拋得下,」南安侯忍不住地笑:「孩子們都大了,有什麼丟不下的。」
安老太太為兄長想想:「這倒也是,姑娘們成親也在後年,後年我們帶著孩子回來了才是。」她歡歡喜喜:「好,兄長你往山西去是路熟人也熟,你在那為官好些年。既然這樣,我們就收拾起來吧,出了正月我們就動身,寶珠都從夏天走到秋天,我們是初春走到初夏,也就差不多。」
不等別人回話,老太太就盤算起來:「知會親戚們,路菜不要都送,都送路上就是夏天,也吃不下,反而壞了。銀子也不用多送,帶著麻煩的,又不是我沒有。」
袁夫人南安侯都看著她笑,而安老太太又把侍候的人看一遍,對著丘媽媽搖頭:「不行,帶不去,」又看齊氏等人:「也不行,路太遠,」
心上猛然又想到兩個人,安老太太皺眉,是啊,我一走不要緊,這兩個人可交給誰呢?
…。
當晚,邵氏和掌珠回去,打發走女兒的侍候人,讓她們外面候著。邵氏對掌珠道:「你大了,行事和你祖母年青時越來越像,而你祖母呢,卻越來越和氣。你管家雖然好,可這個家我住不慣。」
「以前受你祖母的氣,回房去見到你,想著母親能護著你,就什麼煩惱也沒了。現在是你護著我,可這不是我的家,為我讓你總聽她們的話,我早就不自在。」
邵氏笑一笑:「我要和你祖母去山西,回來路上我就想好。」
掌珠雖然吃驚,但沒有攔住母親,只能由著她去。
張氏在常府里,也叫過女兒和常四公子進房。
房中,幾個箱子抬出來,又有匣子也在這裡。
張氏點給玉珠看:「這些留給你們,這些我要帶走,去山西呢,大遠的路不能不花錢。能和你們住一年,我也滿足。不過說實話的,親家對我不錯,可我也一直沒習慣過。到底不是自己的家,現在想想,老太太在哪裡,哪裡才是我家才對。東西就此給你們,我要和你祖母一起去山西,路上服侍她,也跟著她好看風景。」
張氏也是欣然得意的,看上去比安老太太還要得瑟:「京里也住過,又要去往山西玩了,我覺得我這日子過得不錯。」玉珠還稚氣,沒有過多的勸。
倒是常四公子,以前說拋下老太太給袁家不應該,現在聽到岳母要走那麼遠的路,他勸了又勸:「上了年紀,哪裡還能折騰,就是老太太今天這樣說,我也一直在勸。侯爺也糊塗了,等明天我再登門去勸他,都不年青,不要亂走動才好。」
張氏不聽,只把箱子鑰匙交給他們,就說要睡,讓小夫妻出去不提。
袁家裡,安老太太送走兄長媳婦們,特意留下袁夫人。她略皺眉:「我們走倒省事,把家交給親戚們,再留兩個人看著就行。就是這兩個人,可拿她們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