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付,你是邗州本地人吧?」
接過劉長和遞過來的香菸,付正義點了點頭。
「小程是農村的,五年前高中畢業參加的招警,因為刑警的待遇比派出所強,編制沒下來就也先進來幹著了。我記得自己剛來邗州的時候去那邊開動員大會,小伙子夾著腿、臉通紅像是得了急病一樣,我就問他是怎麼了,小伙子墨跡了半天才說水喝多了憋得慌,可也不敢吱聲,氣的刑警隊的大隊長差點要揍他……」
隨著劉長和的描述,一個身形偏瘦、靦腆且勤快的年輕刑警的形象,就這樣極為突兀卻鮮活的在付正義的眼前逐漸被勾勒了出來。
可本該讓聽者會有啼笑皆非之感的小事,卻讓人心裏面沉甸甸的,甚至有種名為『酸楚』的情緒在心中瀰漫和堆積。
「小程一直都沒能進正式編制,我來的時候刑警隊更是已經超編,所以他就這麼一直掛著,這次行動小韓點名要帶上他,我知道小程快要結婚了,臨行前還特意說這案子要是破了,怎麼也給大家解決點實際問題……」
說到這裡劉長和狠狠的搓了搓臉,聲音變得低沉了起來。「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我還是省廳匯報工作,回來的路上又碰上了堵車,進邗州城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了,感到小程家門口就聽到了裡面的哭聲……」
劉長和的嘴角扯了扯,他又揉了揉臉才繼續道。「趴在小程家的門縫上,我看到的就是小程的未婚妻跪在小程爸媽的面前,哭著說自己今年才二十六,家裡有個癱瘓的母親,還需要照顧年邁的外公外婆,要是她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她這一輩子可就毀了。女孩話沒說完呢,小程的爸媽都跪下了,說無論如何這個孩子也是小程的遺腹子,要是打掉了程家就要絕後了,程家就算是傾家蕩產也會將這孩子養大,絕對不會拖累女方的!當時我都沒臉進去……小付啊,你說你要是站在我的位置,你怎麼辦?」
「小程的對象劉玉梅也太絕情了吧?」
付正義的話讓劉長和苦笑著搖起了頭,站起身拎著暖壺給空了的茶杯續水,等坐下來之後便長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有許多現實問題要解決的,可不是單單一個『情分』和『道義』就能支撐著活下去的。小程準備這案子辦完去領證、籌備婚禮的,可他對象沒有結婚證就領不到准生證,所在的單位是個快要破產的企業,按規矩辦事的話只要小程的對象敢將孩子生下來,那就唯有被開除一種結果,還能省下些遣散費!女孩她媽偏癱多年,外公外婆年事已高,女孩的工作再一丟、還要面對非婚生子的罰款,一家人可不是只有用根繩子一起吊死?」
付正義覺得自己的胸中就像是堵了塊大石頭。「劉局,小程的爸媽不是都說了,就算是傾家蕩產也希望能將這個孩子保住嗎?」
「傾家蕩產?瓦房兩間、薄田六分,小程的撫恤金就算給足了也不過幾萬塊,人家姑娘難不成既要給程家生孩子,還要附帶著給程家二老送終?」
劉長和的口氣有著濃烈的嘲諷,付正義一時間不清楚自己之前有沒有聽漏了,本想分辨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小程家是三代單傳,全國計劃生育抓的這麼緊,非婚生子要是不繳罰款,孩子連戶口都上不了。就算先不談小程對象劉玉梅的未來,這個孩子長大了誰照顧?幼兒園去哪兒上?小學怎麼辦?未來的出路又在哪裡?何況以小程父母的情況而言,照顧個嬰兒會有多難,你明白嗎?」
「說到底不還是一個字?錢!」
劉長和點了點頭,竟是閉上了雙眼長嘆了一口氣。「省廳對小程的情況也想要重視的,可劉玉梅所在的企業都已經快破產了,就算是叫破天也沒辦法!廳裡面準備在原有的基礎上給劉玉梅發三千塊錢的補助,交代我要妥善安置小程對象劉玉梅的工作,保證小程的遺腹子能安安穩穩的……」
「三千塊?這麼少?」
「將近是那廠子裡工人一年的工資啦,能談下來已經不容易了。何況你要知道,省內可不只有一個小程!人都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因公殉職的屬於其中最不幸的一類,可全省這麼多個分局、派出所,需要關懷和照顧的又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小程呢?」
劉長和很是苦澀且無奈的解釋,讓付正義一時間胸中越加的憋悶,當即便揚聲道。「劉局!難不成就只能是看著小程的遺腹子被打掉、程家就此絕了後?」
「我也在想辦法啊,不過在系統內類似的事情見得多了、人也就逐漸麻木了,小程的遺腹子是個人,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不是解決掉吃的問題就結束了,孩子需要接受教育、長大了還要結婚、需要生子,單靠一時的救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付正義不想再聽這些了。「得了!這事兒要是你們解決不了,那我來解決!錢不是問題,工作單位也不是問題,不能讓兩個本該和美的家庭就此結下死仇,更不能讓小程的犧牲變成個笑話!」
劉長和並未激動,反倒是微微眯縫起了雙眼坐直了,審視著付正義片刻才開口問道。「小付,我知道你有錢。可問題是這樣的悲劇每天都在上演,你一個人的力量又有多大?你又能照顧的了多少?」
「劉局!給我小程對象劉玉梅的聯絡方式。我不敢說我能保證什麼,但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我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更不願意將希望寄託於所謂的『領導關懷』、單位照顧,甚至是輿情的憐憫!」
劉長和怔怔的瞅著付正義,片刻後才拿來紙筆寫了個兩個住址,遞給付正義說這是小程和他對象劉玉梅家的住址。
心情煩悶,付正義見時間已經不早了,便告辭離開。
將付正義送出招待所、見他上了出租車,劉長和神情間的苦澀和無奈卻是逐漸消褪,等他進了招待所便哼著小調往樓上走,見住在隔壁的韓傳建探頭探腦的,罵了一句便將他召進了自己的房間,自己往椅子裡一坐,示意他給自己先倒杯水過來。
將水杯放在了他的手邊,韓傳建這拽了個凳子坐了下來。「劉局,小付過來是為了什麼事兒?」
劉長和掏出煙給自己點了根,這才板起臉問道。「你小子還有臉問?說!小程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訴他的?」
雖說劉長和黑著臉,但韓傳建卻知道他心情非常的好,於是便裝出了一副很受委屈的樣子嚷了起來。「劉局,小程那事兒無論是市局還是省廳,可都做的太不地道了,難不成發發牢騷都不可以?」
劉長和立刻就瞪起了眼。「小聲點!讓人聽見了還以為是我劉長和對省廳的決定不滿呢!」
「本來就是啊!我就一小刑警,嚷嚷出去大不了就……」
不等韓傳建的話說完,劉長和可就真的有些火了,將桌子一拍怒道。「就什麼?啊?就什麼?你小子想幹嘛?省廳的決議也是你能妄加評論的?」
察覺到劉長和是真的動了怒,韓傳建雖說有些心虛但卻還是梗著個脖子一臉的不忿。「劉局!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難不成還真以為能將下面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不成?公道自在人心,小程那麼老實憨厚一人,就因為局裡沒指標一直壓著不給轉正,現在人都沒了,還談什麼非婚生子不合法,管天管地、難不成省廳還能管得了人家夫妻床上的事兒不成?」
劉長和差點被氣樂了,但還是繃著臉罵道。「閉嘴!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讓外人聽見邗州刑警就這麼個素質?」
「什麼素質不素質的,拿公家的錢賣命也就罷了,真要因公犧牲連老婆孩子都保不住,以後誰還敢加入刑警隊?心涼了喊再多的口號也是白搭……」
韓傳建的這一通牢騷,反倒是讓劉長和覺得有趣,耐心等他說完才似笑非笑的開口道。「你小子真是不省心,明天都要站到台上接受省廳的嘉獎和表彰了,這些話有本事你留著明天說,成不?」
韓傳建神情一滯,耷拉下了腦袋,很是鬱悶的嘟囔說自己也就是發發牢騷而已,哪裡敢當著廳長的面這麼胡咧咧?
「你還知道啊?發牢騷有用?要是真的發牢騷有用還輪得到你在這裡唧唧歪歪的?你啊你啊,讓我怎麼說你好啊……」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劉長和站了起來盯的韓傳建臉色都變了,這才徒然壓低了聲音說。「小韓啊小韓,有些事情是會做的不如會說的,而有些複雜的事情卻需要簡單的去做!小程家裡這事兒啊,估計是妥了,小程的遺腹子應該可以保住,他對象劉玉梅的工作也是能解決的……」
韓傳建騰地就跳了起來,驚呼出聲。「真的?」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劉長和說完便踱到了門口,將門一開便笑罵道。「行了!麻溜的給我滾蛋!明兒記得站在台上別胡說八道,你小子是平步青雲還是一輩子庸庸碌碌,明兒可是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