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蒼羽這一覺昏昏沉沉,一直睡到次日天光大明,方才醒來,只見陽光透過窗口,照進木屋,秦蒼羽坐起身來,現那軟煙羅青紗早已不在,屋裡靜悄悄的,只有自己,徐清瑤並不在屋中。
秦蒼羽揉了揉眼睛,覺除了頭頂還略有些淤腫外,渾身已無大礙,他站起身來,來到木桌前,摸了摸茶壺,現茶水尚溫,秦蒼羽此刻倒是極為口渴,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無意間眼睛瞄到旁邊打開的書本,秦蒼羽好奇心起,拿起一看,才現這並不是勘定出版的一本書,乃是尚在修改的一本手稿,當中還有很多紅批修改之處,秦蒼羽翻到封皮,只見上面寫著《還魂記》,字跡娟秀麗美。
隨手翻開一頁,只見有一段寫道:「原來萬紫千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枯井殘園。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而在段落旁邊,一行朱紅小字批道:「萬紫千紅如改成奼紫嫣紅,更顯悽美,枯井殘園如改成斷井頹垣,俞悲涼,後兩句絕世佳句,神來之筆。」
秦蒼羽不禁嘴裡念道:「原來萬紫千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枯井殘園,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萬紫千紅,奼紫嫣紅,枯井殘園,斷井頹垣,還是後者更妙,看來這批註之人功力甚是了得,如此一改,意境頓生。」
正在這時,門口響起了徐清瑤的聲音:「這不過是清瑤無聊之時隨意書寫,其中紅批乃是我義仍師兄所批,和師兄比起來,清瑤筆法還是頗為稚嫩,倒是讓秦公子見笑了。」伴著話音,徐清瑤款款而行,從屋外走了進來。
秦蒼羽一聽此言,驚的瞠目結舌,半天才說道:「義仍師兄?難道是那個才名響徹大江南北的湯顯祖嗎?」
徐清瑤點頭道:「正是,師兄果然是名聲遍天下,在遼東也是無人不知啊。」
秦蒼羽愣愣地盯著徐清瑤,更是驚訝,結結巴巴驚道:「這,這,清瑤姑娘姓徐,湯義仍是姑娘師兄,難道說?」
徐清瑤莞爾一笑道:「想必秦公子是想問清瑤,那蓮花雪徐文長和清瑤是否有關嗎?實不相瞞,那正是家父。」
這湯顯祖乃是蓮花雪徐文長的得意門生,最是擅長作劇譜曲,才滿天下,無人不識,秦蒼羽聽聞此言心中的驚訝無以復加,看著徐清瑤呆在那裡,半晌說道:「是了,怪不得徐姑娘琴技絕倫,音韻無雙,我說出身定然不俗,尤其昨夜那曲子,蒼羽更是聞所未聞,不由得心生此曲只應天上有,人家哪得幾回聞之感。」
徐清瑤長大以來,這樣的恭維話聽得多了,但是畢竟女兒家心性,這相似的語言被這偏遠遼東素昧平生的人說了出來,且秦蒼羽語氣至誠,絲毫沒有刻意作作之態,心中也不由得頗為欣喜,又是微微一笑道:「蒙秦公子抬愛了,這曲子名叫《翹兒春》,從來沒有訴諸筆墨,自然也無人傳唱,因而外間無人知曉,只是這曲子音律優美,清瑤極為喜愛,不時用來彈唱。」
秦蒼羽回憶起昨晚聽音,下意識地念道:「昨淚幾行因擁髻,當年一顧本傾城。已傾城,已傾城,四顧卻無君……一抹青衣隨君去,不識天下只識君。」
徐清瑤朱唇輕笑道:「秦公子的耳力和記性當真是好,只聽了一遍,竟然就能記下,看來公子也是熟諳音律之人,方才公子說原來如此,定然是聽出了這曲子的意味了,不知能否一解?」
秦蒼羽慌忙說道:「只是昨日聽到此曲,覺其宛轉悠揚,音中更帶有絲絲哀傷之情,與心境相應,因此蒼羽才碰巧記了下來,方才聽到此曲名叫《翹兒春》,心中所思,一時不慎,這才口不擇言,只是徐姑娘讓蒼羽解曲,這實乃出蒼羽能力之外。」
徐清瑤微微笑道:「秦公子莫要過謙,音律所講乃是一個知音二字,識音者不一定知音,知音者也未必一定識音,春秋時鐘子期本是鄉野農夫,卻能解俞伯牙的琴意,正所謂千金易得,知音難求,而且公子方才一眼就看出奼紫嫣紅,斷井頹垣意境更佳,可見是識曲之人,因此清瑤才有這不情之請,還望公子莫要推脫。」
秦蒼羽聽徐清瑤如此說來,不好推脫,只好說道:「既然如此,蒼羽就班門弄斧,不對之處,還望姑娘不要見笑,只是姑娘是否先能完整彈奏一遍,我只記得後半段,前半段並未記得,如此以便讓蒼羽能心有所觸,言有所。」
「公子說的是,倒是清瑤考慮不周了。」
徐清瑤說罷轉身出了木屋,秦蒼羽隨後而行,到了青石處,徐清瑤輕輕一躍,踏上青石,而後理了理衣衫,緩緩坐下,用手輕撫琴弦,舉手投足間動作溫婉優雅。
秦蒼羽望著不禁有些痴然,心中想道:「這蓮花雪徐文長不僅文武全才,而且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無一不精,且其人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一不絕,乃是當世第一風雅之人,也曾聽師父說過,徐渭容顏俊美,風流倜儻,這徐姑娘的言談舉止,才情武功倒是一點不遜於其父,可惜唯有這面容倒是沒隨了其父。否則,將這徐姑娘稱為凡塵仙子一點也不為過。」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那緩緩的樂曲傳入耳中,輕靈悅耳的女聲再次響起,一絲一絲如同清水般滴落心間,上次秦蒼羽聽時,頭腦還未完全清醒,而這次卻是聽了個真切。
雖是清晨,但是這日天色陰沉,山中不知何時升起一團淡淡水霧,在空中輾轉徘徊,久久不能散去,將遠處群山也抹上了一絲哀怨之色,樹木搖曳,花草輕斜,綠茵中的點點山花,似乎也聽懂了這曲中的哀怨,低垂著花枝。朵朵花瓣,掛著晶瑩的露水,似滴未滴,眼前整個世界都像被感染了一樣,靜靜地聽著徐清瑤的一字一句,品著琴音,留著清淚,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秦蒼羽眼望此景,耳聞其音,無意間眼中淚水再次滾落,流在頰上。
此刻正是唱詞剛落,間奏剛起之時,秦蒼羽隨著音律輕聲說道:「六樹梅香打百球,昔年曾記柳橋頭。嬌來靨靨西施粉,冷伴年年燕子樓。由景而起,由景而落,四句兩喜兩悲,喜在前,悲在後,喜愈喜,則悲越悲,結句燕子樓更添思念憂傷。」
徐清瑤聽聞秦蒼羽之言,心緒輕動,柔情漸起,手上卻依舊撥動琴弦,這時秦蒼羽繼續說道:「燕子樓,燕子樓,燕去樓無聲……一支春後惟枝在,燕子樓空苦恨生,昨淚幾行因擁髻,當年一顧本傾城。這幾句由燕子樓起將心中哀怨之情傾瀉而出,昨淚幾行因擁髻,當年一顧本傾城,高傲自憐之情催人心肺。
已傾城,已傾城,四顧卻無君……卻是說一代佳人,紅顏薄命的悲涼無奈,更是讓人聽來輕嘆憐惜,潸然淚下。
而這莫嘆清淚灑羅裙,空負前盟話鬢雲,一抹青衣隨君去,不識天下只識君。四句雖是悲涼,但卻又不失一代巾幗豪氣,但越是如此,越讓人有種命數註定,無可奈何之感。」
這時間奏已完,徐清瑤聲音又起,秦蒼羽不再講話,駐足而立在徐清瑤身後,隨著這歌聲,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正在解曲,而是呆呆地望著徐清瑤的背影,如痴如醉。
一曲終了,徐清瑤也不禁悠悠一聲長嘆,背對秦蒼羽輕聲說道:「如果那琵琶仙子重生,定會也視公子為一紅顏知己。」
秦蒼羽這時方才說道:「此曲此詞,渾然天成,詞中有曲,曲中有詞,相得益彰,只是,只是……」說了兩個只是,秦蒼羽頓了一頓。
徐清瑤此刻轉過頭來,問道:「只是什麼?秦公子但講無妨。」
秦蒼羽這才道:「只是蒼羽卻覺得最後四句和前面兩闕無論從遣詞,韻律還有意境上皆有不同,似乎是出自兩個人之手一樣。另外徐姑娘正值妙齡,又是身出名門,此曲雖妙,但是其中哀傷之情過甚,如此哀怨憂傷,對姑娘的心境恐怕只是有害無益。」
徐清瑤聽聞此言,愣在那裡,半晌無言,兩隻眼睛卻流出兩行清淚。
秦蒼羽見徐清瑤落淚,心中頓時大急,說道:「徐姑娘,蒼羽只是隨口胡說,並無冒犯之意,如有唐突,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徐清瑤方才搖了搖頭說道:「清瑤得識秦公子,真是此生無憾!公子所言非假,莫要緊張,這曲子名叫《翹兒春》,乃是我父填詞,湯師兄譜曲,只是這其中有幾句是清瑤狗尾續貂,因而到顯得突兀了。」
秦蒼羽這才曉得,這曲原來是出自徐渭和湯顯祖的手筆,突然心中一動,「翹兒春?翹兒春?」他口中輕念,忽然間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曲中紅顏薄命之人乃是琵琶仙子王翠翹了?」
徐清瑤點了點頭,輕嘆一聲說道:「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既然秦公子能解此曲,那是否介意清瑤說個故事給公子聽呢?」
秦蒼羽心中奇怪,怎麼叫是也不是呢?只是聽徐清瑤這般說來,當下點頭說道:「姑娘但說無妨。秦蒼羽洗耳恭聽。」
(ps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這斷井頹垣一句,出自明代大劇作家湯顯祖傳世名作《牡丹亭》中「驚夢」一折,曲牌名為《皂羅袍》,未醒這裡篡改為徐清瑤原筆,實在是對徐清瑤太過喜愛,另外湯顯祖和徐文長在後文都有出場,為了劇情需要,未醒也將他們改為師徒關係,不過徐渭名列明朝三大才子之一,而湯公那時不過一落魄書生,又對徐文長推崇致至,就算湯公泉下有知,應當也不會介意未醒這麼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