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媽哪天要是死了,就是死在了自己充沛的正義感上頭!」
郭璞蹲在許哲峰身邊,不屑的嘟囔著。
許哲峰此時已經渾渾噩噩,身體中的血液流出太多,生命也如同液體一般隨之流淌著。
他艱難的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向郭璞,難以聚焦的雙目更像是在看著遠方。
月光照不透這一片黑暗,這黑暗是粘稠的,粘的人渾身難受。
腥甜的味道從地面的血液中散發出來,又被激盪到半空中,彌散在四周的黑暗裡。
這是一種讓人蠢蠢欲動的味道,悄無聲息的激發著原始的**,嚮往著一種酣暢淋漓。
郭璞抬起手來,狠狠的甩了許哲峰一個巴掌。
許哲峰吃痛,目光略微清明,疑惑中卻依舊帶著冷漠。
這種目光讓郭璞很是不爽,他冷笑一聲,依舊蹲著:「這建康城裡的修士成百上千,一個來管你這件事的人都沒有。你說,我是不是也應該拍拍屁股走人?」
許哲峰不說話,他也說不出話。
可人的目光總是能夠透露出很多東西,即便是垂死之人也是如此。
所以,郭璞看著許哲峰的雙目,再度看出幾分譏誚來。
「娘的,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麼賤的人!」郭璞怒極反笑,猛地起身,居高臨下的看他。
許哲峰心下一片混沌,郭璞的聲音入耳,卻仿佛被無限的抻長了,一字一頓的緩慢滑入,需要用腦子整合好片刻才能明白過來。
聽著費力,心裡的想法卻依舊活躍著。
許哲峰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十七年的生命,心想,自己這條命,原本就是狗一般的下賤。
於是乎,他的目光中透露出冷漠來。一種,對於萬事萬物,對於自己生命的冷漠。
郭璞看著他,一時無言。
索性扭過頭來,看著正在瘋狂吸收著精氣的無臉怪,郭璞抱著膀子看他:「我原本不想出手,可是看你吸食的這樣旁若無人,是不是有些不給本仙師面子?」
無臉怪的雙腳紮根在地面的血液當中,那雙腳的四周如同樹根一般,延綿出許許多多細小的枝幹,緊緊的插入地表。
血液從許哲峰的身體中流淌出來,鋪灑在潮濕陰冷的地面上,又在無臉怪的牽引下,緩慢的被那些「樹根」吸入。
隨著血液越來越多,無臉怪顯得十分歡愉,原本只是一道幻影的外形,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無臉怪只是一個十分低級的小鬼,並沒有太多的意識。
它在夜間遊蕩,專門去找那些容易侵入的軀體,附著於其上。
按道理來說,孩童、老者、重病之人才是無臉怪主要的攻擊對象。尋常人的身體自然帶著一股陽氣,無臉怪想要侵入實在太難。
只是,建康城夜夜宵禁,遊蕩在黑夜中的無臉怪難以找到目標。對於這種低等的小鬼來說,只要月余沒有靈氣的滋養,就會幻化散去,不復存在。
尋找目標附體,這是它們的本能。
它們沒有太多的意識,幾乎全憑著本能活動。尋找、附體、狩獵,這就是它們維持生計的手段。
只要是有生命的東西,不管他是人是鬼是神是魔,共同的一點,就是不願再失去生命。
無臉怪也是這樣的小鬼,它需要靈氣來維持自身的存在,卻無法簡單的吸收陰氣與月華。它只能吸食人類身上的陽氣來維持生命,所以,它們永遠在黑夜中遊蕩著、尋找著。
但是很可惜,宵禁下的建康城,能夠狩獵的對象實在太少太少。體弱多病的人很少在夜裡出門,在夜間行走的,只有那些坊間的守夜人。
守衛城牆的官兵都是身強力壯的壯年人,無臉怪很少能夠接近他們的身體,更別說打破那層人類自身擁有的陽氣保護,侵入其中。
可許哲峰這個人,就不一樣了。
正是之前的那個夜裡,許哲峰在歸家的路上一時心煩,狠狠的踹了幾腳街邊的石柱,並將自己的腳踹出了血。
血液的香甜氣息吸引來了無臉怪,那熹微的傷口又給它帶來了侵入體內的契機。
夜行有鬼,有傷莫出門。
無臉怪蟄伏在許哲峰體內,緩慢的施展著它的能力。
仍在體內的鮮血是它無法觸碰的存在,它需要讓這些蓬勃的血脈噴涌而出,那才能成為世界最美妙的佳肴。
無臉怪的能力,是讓被附體者產生幻覺。一種身體上的幻覺。
那是一種渾身上下,小到沒一絲肌肉、每一絲血脈都在被擠壓的幻覺,那種完完全全的壓抑感,會逼得人發瘋。而能略微緩解這中壓抑感的,只有痛覺。
越疼越爽快,血流的越多越解脫。
在人間的故事裡,總有一些人會在夜裡自殺,死狀千奇百怪。或自縊、或投井、或吞金、或切腹。
這一切看似十分不同,可他們的死亡往往有一些共同點,那就是不只有一個傷口,仿佛不僅僅是在求死,而是在自虐。
很少有人知道這自殺的真正原因,只不過,如果當真有人細細去瞧,就會發現,這些自殺之人的臉上,都會有解脫的神情。
沒有普通人能夠擺脫無臉怪的折磨,也沒有人能夠停止這種自虐,除非他們就此死亡。
一旦開始自虐,死亡才是終結。
而他們的死亡,換來的是無臉怪生命的延續。
無臉怪沒有臉,那是因為它們的靈體太過低微,它們的意識太過虛弱。
它們生前往往也是人,意識被吞噬後,便只剩下殘缺不全的軀殼。
所以,它們感覺不到身邊有郭璞郭仙師這樣大牌的存在,也聽不到他奚落的調侃。
它只是憑藉著本能,歡愉的吸收著生命的養料,滿足又暢快著。
郭璞看著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伸出手來戳了戳。
手感是出乎意料的好,略微清涼,極富彈性,並且並沒有血腥的黏膩觸感,反而是一味的清爽著。
很有意思。
仿佛是戳上了癮,郭璞抓住無臉怪的臉,用力一拉,再一鬆手,啪一聲輕響,臉恢復原狀,只是輕微晃動了幾下。
「瞧見沒,這東西就是這樣尋常普通,你所感知到的,只是你心中的幻想而已。看清楚、聽清楚、感覺清楚,你就能醒過來。」
郭璞聲音泠然,看著許哲峰。
許哲峰瞪大了混沌的雙眼,掙扎著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可是他看不到,只有骨子裡摩擦、擠壓的感覺愈發濃烈,所以他再次緩緩的舉起匕首,這一回,卻對準了自己的右腿。
想要……更舒服的解脫。
許哲峰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叫囂,握著刀刃的右手,因為興奮而顫抖著。
「你這樣的小鬼,我伸個小手指也就灰飛煙滅了。不過你運氣很好,我不能懂靈氣,否則即便千里萬里,我那位吳憂師兄都會找上門來。」郭璞看著無臉怪不受影響的繼續吸收養料,整個人彷如喝了酒的老頭子,嘮嘮叨叨著,「我雖然看不得尋常人被小鬼欺負,可是相比起來,我還是更不願意看見自己被吳憂劈死。」
許哲峰的右手狂顫,似乎正在期待,又似乎正在抗拒。
郭璞看了一眼遠處巷子裡的繁華燈火,聽著偶爾被風聲吹來的曲樂,嘆息一聲:「老子是多倒霉,好好的女人不去抱,竟然在這陰溝里為一個大男人的操心。雖然臭小子你長得不錯,不過很可惜,本仙師不好男風。」
隨口嘟囔著,郭璞心想,自己現在最想喝的,是黃山腳下黃葉村的美酒。
「許哲峰!你給本仙師好好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死!你若是死了,你母親又該如何!」
一句話如同平地驚雷,聲音不大,卻字字烙在了許哲峰的心中。
郭璞明顯看到許哲峰的雙眼流露出幾分疑惑,而後極為緩慢的轉出清明來。
微微一聲嘆息,如果面前這位不是自己的鄰居,如果不是香蘭與這臭小子的母親說過幾次閒話,自己哪裡能夠知道這麼多的八卦,又哪裡能夠不憑藉法術便救下他?
世事難料,的確如此。
「就這樣吧,你好生想清楚,莫要耽擱我去吃花酒。」郭璞直起身來,揮揮衣袖,轉身離開。
許哲峰的視野漸漸明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那個十一歲的雨夜,想起了那冷靜到殘忍的十七刀。
他想起了父親恐懼、哀求、扭曲的臉,又想到了自己那酷似父親的面容。
於是風雲驟變,視線再度收斂模糊,毒蛇般的思緒鑽進腦海。
許哲峰,你憑什麼活著!
原本舉在半空中的右手狂顫不已,這時候狠狠落下,直刺入右側的大腿中。
血液噴涌,飛快浸透了衣衫。
郭璞一愣,沒有回頭。
他面無表情的閉上眼睛,靈氣匯於指尖,一道鎮字符輕彈而出。
只是不值一提的靈氣,在夜色中凝聚、閃耀,無臉怪就此化為齏粉,無影無蹤。
只是不值一提的靈氣,卻在夜色中慢慢飄散開來。
建康城的修行者們睜開眼睛,朝這偏僻骯髒的小巷子處看了一眼,又恢復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這不值一提的靈氣,仍舊在夜空中四散飄開,雖然淺淡,卻是一道印記,有心人自然能夠發覺。
這是郭璞明白的道理,所以他止住腳步,抬頭看著滿天繁星,心裡是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古井無波。
據說,建康城裡最好的酒是攬月樓的十里香,今天晚上,他應該喝上兩壇。
這樣想著,便決定下來。
郭璞微微一笑,大步流星。(未完待續。)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