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快死了。
這是壓在林意心頭的一塊巨石,哪怕林川平日裡表現的和常人沒有任何區別,也無法迴避他快死了的這個事實。
他雖然看起來年輕,但臟器卻在一天天衰竭,林意只能每日在山中採集草藥替他補充元氣,揚湯止沸般拖著日子,完全無法遏制他的身體一天天衰敗下去的趨勢。
林意覺得修真界應該有靈藥可以治他的病,至不濟也有能補充大量元氣的藥可以續命,可是她不敢放開他去找。她怕自己一轉身,林川就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永遠閉上眼睛。
十年一度的扣仙門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始,所以雲中城熱鬧的很,林意將林川安置在茶館後去找住的地方,結果跑了大半個雲中城的客棧也沒能找到空房,最後只能花高價租了個小院——原本買下來更合算些,但之前攢下的藥材快用完了,雲中城又沒地方可以採藥,只能花錢買,所以能省一點是一點。
安頓下來的第二日,林川就開始出門訪友,並不許林意跟隨。林意知道林川對自己的病心中有數,也不多勸,而是懷了很大的希望出去找藥店。
然而結果並不理想,林意皺著眉從第四家藥店出來——偌大一個雲中城,竟然買不到夠年份的草藥,就算有幾株所謂的鎮店之寶,品相差不說,價格還死貴死貴,她身上的銀子竟不夠配一副藥用的。
而普通的藥,對林川早沒了作用。
林意的目光掃過周圍一棟棟華麗的建築——若是真買不上藥,莫怪她要去做一次梁上君子了。
想必那些世家名門,家裡總要儲些好藥吧?
她想著心事,難免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一隻手牽向她的手腕,伴隨著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小心些。」
林意自幼習武,反應何等迅速,她人還未回神,手已經自發的翻腕避過,又反捏了回去,同時肩頭一聳撞向來人身上。
手指還未接觸到對方手腕,便先迎上一股奇怪的力量,這股力量宛如活的一般流轉不休,將林意手指的力道向一邊卸去。林意輕咦一聲,真氣透體而出,五指微不可見的抖動數次,將其一一化去,緊緊扣上對方腕脈。
中間過程雖複雜微妙,卻只發生在瞬息之間,在外人看來,林意只隨意一伸手,就捏住了對方的腕脈。而直到此刻,那句「小心些」才傳入林意耳中,還伴隨著半聲痛呼。
林意忙鬆手,肩膀也收了幾分力,只將人撞開了事,而後微微側身,避過飛馳而過的馬車,這才看向來人,道:「抱歉,多謝。」
那是一個看起來年不過雙十的男子,一身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朱唇含笑,氣質脫俗,整個人俊雅出塵,翩然如仙,實在不像是會在大馬路上出手救一個鄉下丫頭的人。
他揉著手腕,微笑道:「應該是我唐突了才是。」
林意微微頷首,轉身離開,她沒功夫同他你來我往的客氣,而且這人也的確算是唐突——莫說林意只是走神,便是她睡著了,也不會被區區馬車撞到。
走了幾步,林意發現他還跟在身後,不悅的回頭看去。
白衣男子見林意回頭,索性上前幾步和她並肩,道:「我是想提醒你,你剛才那招,以後還是少用的好……你現在,呃……」
他似乎不知道怎麼措辭,胡亂比劃了一下,繼續道:「……還太小。」
林意微微一愣,然後小臉刷的一下變的通紅:她剛才只是下意識的反應,自自然然用最簡單順手的招式反擊,這原是沒什麼問題的,可她忘了她現在才虛歲十二,個頭小小的一點,那一肩撞過去,部位可就相當尷尬了。
她年紀雖小,但一向舉止大方,行事利落,氣質又清冷,往往會讓人忘了她的年紀,但此刻,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紅到了耳根,原本清冷的明眸躲閃著不敢看人,濃密的長睫不安的撲閃,小小一點的紅唇囁嚅——這樣剛強堅韌的小人,偶爾的一次柔軟,當真比世間任何事物都要動人。
同這樣小的小姑娘說這種話題,那人原本自己也尷尬的很,見了林意的模樣又笑了起來,揉了揉她的頭,安慰道:「若真是遇到壞人,那一招用用也沒什麼。」
若換了往日,林意是斷斷不會允許旁人碰她的頭的,但此刻卻忍住將他的手拍開的欲望,不斷催眠自己只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任他的大掌落在頭頂。
林意感受到頭頂傳來那人掌心的溫度,他的動作帶著幾分寵溺幾分溫柔,林意一時竟有些恍惚,她堅強了兩輩子,如今卻在陌生人身上,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幾分脈脈溫情。
林意和林川相依為命,兩個人都一樣,性格清冷,並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兩個人之間不見父女的親昵,倒有幾分相近如賓的感覺。
而前世,林意自記事起就因為武學天賦出眾,被祖父帶在身邊如男兒般嚴格教養,從小在軍營長大,十三歲就上了戰場。後來雖成了婚,卻在大婚第一天就知道丈夫對她不懷好意,所以無論殷浩然說的話如何動聽,林意也只當他是別有居心,半點也不會當真。
再後來,先是哥哥死了,然後爹死了,娘死了,祖父也死了,再然後她殺了丈夫,逼死妹妹……
心頭湧上的酸楚讓林意醒過神來,低頭退步移開。
男人有些意猶未盡的縮回手,道:「還有,你不必向我致歉,我原本就沒想過救你……」
林意微微一愣間,只聽他繼續繼續道:「我只是突然不想看到你再當街殺人……你這樣大的小姑娘,最應該做的事,應該是趴在父母懷裡撒嬌才是。」
撒嬌嗎?
那是什麼樣子的?
林意搖頭自失一笑,轉移話題道:「怎麼這個城市的馬車都是這樣橫衝直撞的嗎?」
總不至於她的運氣就那麼差,每次意外都讓她遇上。
白衣男子笑笑,若有所指道:「往日裡橫行慣了,便是知道如今雲中城來了不少他們惹不起的人,一時之間也改不過來了。」
林意笑笑不再說話,這人知道她昨天殺人之事,加上方才的交手,讓林意心中對他的身份隱隱有了猜測,不欲和他相交。
白衣男子卻仍舊跟著她,道:「我叫司徒餘生。」
「林意。」
司徒餘生道:「方才我見你從藥店出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說出來我也許能幫的上忙。」
林意猛的停下,轉頭看向司徒餘生,司徒餘生道:「你可是有什麼親人身體不適?我雖不精通醫術,但是卻認得幾個懂醫的人,而且,有些普通藥店買不到的藥,我也有一些——便是我沒有,也知道什麼地方有。」
林意微微遲疑片刻後,將林川的症狀細細描繪一遍,問道:「司徒公子可知道有什麼藥可以治這種症狀?」
司徒餘生沉吟片刻,道:「你父親是普通人?」
林意搖頭苦笑:「我不知道。」
司徒餘生思索片刻後,手中憑空出現一個玉瓶和一個玉匣,道:「玉瓶中有五顆藥丸,若你父親是普通人,用瓶中丹藥化水,緩緩服用,一月服完一顆。如你父親身體孱弱,則要用的更緩些。」
頓了頓,又道:「若你父親是修真者,這瓶中的藥就對他無用了,你將匣子裡的東西給他就是了。」
他將東西遞過來,林意並不伸手去接,盯著他道:「你可知道,我現在身上的銀子,連這個瓶子都買不起。」
司徒餘生笑道:「我不缺銀子。」
林意道:「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也可能永遠沒有辦法報答你。」
司徒餘生笑道:「這東西原本就不算什麼。」
林意慎重接過,道:「多謝。」仔細收到懷裡。
司徒餘生道:「若你不這麼整天一本正經,多笑笑像個真正的小孩子,我比聽你說一百遍多謝還要高興。」
林意勉強笑笑,正要說話,忽然心中閃過強烈的殺意。
林意眯起眼,強忍住沒有回頭看,心中掀起巨浪:她很早就聽到身後有足音,可是她並沒有聽出足音的主人是誰——為什麼自己忽然會對連身份都不知道的人升起殺意?
這不正常!
「司徒大哥!」一個清脆柔美的聲音響起,嗔道:「原來你在這裡,讓瑤兒好找。」
林意回頭,便看見昨天被她殺了車夫的雲家小姐裊裊而來,一身鵝黃長裙在風中蹁躚,如墨的長髮披垂而下,雖脂粉不施,依舊美的讓人炫目。
瑤兒?
雲瑤?
林意皺眉,心中的殺意隨著她的到來越發不可抑制,仿佛有個聲音在她腦海中不斷的尖叫——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不,不對!這不對!
林意揉了揉額頭,轉回頭,道:「司徒公子,我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你?」
司徒餘生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道:「城中心的雲來館,用這個做信物就可以見到我。」
林意點點頭,接了玉佩,強行遏制住心中的殺意,向小院的方向不急不緩的走去。
「司徒大哥,」雲瑤站到司徒餘生身邊,下巴點了點林意的背影,道:「你怎麼和……」
司徒餘生淺笑一聲,道:「方才看見你家的車夫又差點撞到她,所以拉了她一把——雖一個車夫的性命算不得什麼,但這種死法,終究是有損你們家的聲譽。」
雲瑤臉色羞紅,道:「司徒大哥你真好……」
司徒餘生笑笑,目光追著林意的背影遠去,手無意識的撫摸著依舊還隱隱作痛的手腕——天底下,怎麼會有人能把俗世的武功練到這種地步?剛才若非是他沒有惡意,他竟差點像那個車夫一樣,被她隨手殺了!
回想起來,竟是一身冷汗。
雖然其中多是因為他沒有戒備,但是這也足夠駭人了!
更駭人的是,她現在還是個孩子!
這樣的人,他怎會相信她會永遠是個凡人?便是她永遠是個凡人,也會是一個能讓仙人都懼怕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