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周平夾了一口菜,又不吃,傻呆呆看了半天,放下筷子道:「後來,後來也沒什麼,後來我爸不是身體不好了嘛去鎮上買東西的時候讓一輛摩托車給撞了,那時候又沒監控,黑燈瞎火也找不到肇事者,能怎麼辦,自認倒霉唄,在醫院裡躺了足足三個月,家裡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好歹保住一條命,但站是不可能站起來,船上的活也別想幹了。
「我們家條件原來還可以,還可以,真的,至少不愁吃喝什麼的,這樣一來就不行了,我爸不能動,我媽一個人照顧不來那麼大一條駁殼船,就把船賣了,回到老家開了個雜貨鋪,從此以後,我們家再也沒碰過船。」
「哦……」
李耀三人還是第一次聽周平提到他父親的身體,三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大好。
「沒事,都過去了,現在的日子不是越過越好了嗎?」
周平笑了笑,說,「最開始幾年真是難啊,真的,沒錢的滋味太他媽難受了,那時候我大概十三四歲吧,想著乾脆不上學了,出去打工幫補家用,結果我媽發了瘋一樣打我,非要我去上學不可,說這是我們家裡唯一的出路,嗯,唯一的出路。
「我腦子其實不聰明,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真不是什麼『學霸』,而且從小就沒怎麼好好念書,除了對船上的事情,別的一概不感興趣,根本不是讀書的料。
「不過,每次看到書本,腦殼開始疼的時候,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我媽一邊哭著一邊打我的畫面,唉,一想到這個,腦殼再疼也沒辦法了。
「後來,還有什麼後來啊,後來我就考上咱們學校了唄,雖然比別人多浪費了幾年,好歹基礎打得還算紮實,現在也找到了工作,剛才我打電話回去和爸媽還有弟妹報喜,他們很多年沒這麼高興了,看到他們高興,我也很痛快,真的,真痛快!」
「那你」
趙凱喝得有點多,問道,「不想當航空母艦的艦長啦?」
「那就是小孩子的胡思亂想,怎麼可能呢?」
周平咧嘴,「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自從我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而且很多年沒碰過船,我身上那種……『感覺』或者說『靈性』慢慢就沒有了,消失了。
「漸漸的,我很少做關於宇宙飛船的亂七八糟的夢,也很少去想什麼星球大戰,星海跳躍之類無聊的事情,有時候路過江岸聽到船上傳來的『突突』聲也覺得很陌生,短短几年,就好像是幾十年、幾百年一樣漫長,真是恍若隔世了。」
「很正常。」
余新道,「大家都曾經有這種感覺的長大了嘛!對了,後來你沒想過去考個船舶學校什麼的?」
「沒有。」
周平搖頭道,「你考了這樣的學校,也不可能一畢業就讓你當船長,還不是要從底層做起,就算出海的工資高點兒,但一年半載不回家也很正常,我爸這個樣子,我媽年紀漸漸大了,也是渾身酸痛各種病,我推著她去醫院她都不肯,我要是常年不在家就更糟糕了。
「所以,少年時代的夢想,就這麼著吧,呵呵,還航空母艦呢,怎麼可能?就算我爸沒有被摩托車撞,我也不可能當航空母艦的艦長,那都是小孩子的瞎想,你們說是吧,是吧?我本來也不可能當艦長的,是吧?
「總之,現在這份工作,地點就在我們省會,待遇什麼都還可以,經常有機會能回家,要是我再努把力,說不定能在省會買套房,把我爸媽都接過來這就是我現在最大的夢想了。」
「不錯!」
李耀,余新和趙凱一起給周平豎大拇指,「有志氣啊老大,在省會買套房,可比當航空母艦甚至宇宙飛船的艦長,難度更高百倍,果然是投資大亨,金融巨子!」
一時間四人皆笑。
「老大都說到這兒了,我也來說說我兒時的夢想吧!」
趙凱打著酒嗝說,「老大說的栩栩如生的夢,其實我也做過,真的,不是酒桌上瞎說,但具體是被什麼動畫片勾起來我忘了,也可能不是動畫片,是別的什麼東西。
「總之,我小時候也發過很多光怪陸離,五彩斑斕的夢,夢裡的我好像是一個……探險者也不知道特種兵之類的角色,我甚至不是長著人類的模樣,而是有四條手臂還有一條尾巴,然後我就在各種各樣極度惡劣和危險的環境,什麼叢林啊,懸崖啊,火山熔岩之類的地方跑,拼命跑,還有很多窮凶極惡的外星怪獸在後面追我來著。
「我琢磨著,如果人真的有上輩子,那我上輩子大概就是一個經過強化的超級特種兵,一天到晚出去冒險,偵察,戰鬥,哈哈,很刺激吧?
「然後,受到這些怪夢的影響,我從小就特別活潑好動,一秒鐘都坐不下來,我爸媽和老師都說我屁股上長了針,一坐就扎,一坐就扎。
「我就喜歡上體育課,或者放學了自己出去滿大街瘋跑,去爬樹,爬樓什麼的,有一次,這件事連我爸媽都不知道,有一次我從一顆十幾米高的大樹上掉下來,真是十幾米,起碼三四層樓高,結果你們猜怎麼著,我好像在半空中覺醒了什麼力量,一下子看到了自己體內所有的骨頭還有肌肉,好像貓兒一樣在半空中調整好了姿勢,輕輕巧巧地落地,除了崴腳之外,一點兒事都沒有,真沒有!」
李耀三人一陣驚呼。
不過,說起來趙凱的身體素質真不錯,平時總窩在宿舍里的人,體育成績非常出色,而且手長腳長,軀幹卻一點兒都不笨拙,就像是一隻大蜘蛛。
「唉,要是晚生十幾二十年,我就該知道了,我這輩子就應該是一個跑酷運動員或者攀岩運動員,要麼就是探險家什麼的。」
趙凱嘆了口氣道,「那時候,我們哪知道這些職業,只知道體操運動員。」
「當體操運動員也不錯。」
余新道,「你的運動天賦這麼厲害,沒去試試?」
「倒是有體操教練到我們小學來挑好苗子,也看上我了。」
趙凱攤手道,「你覺得我爹媽能答應?體操這碗飯哪兒是這麼好吃的,拿冠軍當然風光,拿不了冠軍呢,受傷了呢,練個不上不下,以後怎麼辦?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念書吧,後來要念的書越來越多,我們學校的體育課都變語數外了,放學了也沒時間去爬樹,去滿大街瘋跑,就好像老大說的,那種在外星球冒險的怪夢越來越少,『靈性』自然就沒了唄!」
「也是,搞體育都不容易。」
余新想了想,「那你究竟喜不喜歡練體操,或者攀岩,或者跑酷什麼的呢?」
趙凱一昂頭,灌下去半瓶啤酒,用濕巾揉了半天眼睛,道:「重要嗎?」
「也是,哈哈哈哈,小時候的夢想雖然有趣,但人總要長大,總要面對現實的嘛!」
余新笑道,「我小時候也有夢,經常夢到很多色彩斑斕的畫,有些畫甚至有整整一個星球那麼大,我還以為自己有藝術細胞,上輩子就是個享譽世界,不對,是享譽很多個世界的藝術家,我的畫甚至擁有各種……『能力』,哎呀,怎麼感覺說出來好羞恥啊!
「總之,等我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每個小朋友小時候都以為自己是什麼獨一無二的存在,都以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總是肩負著特殊的使命,都曾經擁有過無數亂七八糟、色彩斑斕的夢想,直到漸漸長大,才發現自己根本沒什麼特別,自己做的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白日夢,這時候,才算是真的成熟了吧!」
「是啊,大家都一樣,都一樣。」
趙凱喃喃道,「哎,我們開始不是扯李耀的事情嗎,怎麼扯來扯去扯到什麼狗屁『夢想』和『成長』上去了呢?總之,我們的意思你都明白吧,李耀,你的狀態大家都經歷過,但必須得擺脫出來,你可千萬別沉迷到這些胡說八道的網絡裡面去啊!」
「沒錯,李耀,大家都挺關心你的。」
周平誠懇道,「有什麼事兒就和兄弟們說,哪兒不舒服我們陪你去看,別老是自己一個人悶在世界裡拔不出來,嘛,都是假的,胡編亂造的,沒有意義的東西,眼前的現實生活才是真的,對吧?」
「對。」
李耀用力點頭,也覺得是這樣,「兄弟們的意思我都明白,過去一段時間我是有點兒不對勁,不過今天喝喝酒,聊聊天,我覺得自己沒事了,真的,我知道好歹,謝謝大家的開導,我的確不能再發這種白日夢了。」
「都是自家兄弟,別說這些肉麻話好不好,也沒你說的這麼嚴重啊!」
余新笑道,「話又說回來了,這年頭還真是,怎麼大家小時候的夢想都挺五顏六色,百花齊放的,長大要當艦長了,要當藝術家了,要當運動員了,要當科學家了,等到真的長大之後啊,他媽所有人都只剩下了一個夢想賺錢!」
「是啊,真沒勁。」
趙凱道,「要不然,你幫我把夢想實現了吧,我去賺錢,你去當體操運動員好不好?」
「放屁。」
余新道,「怎麼不是我去賺錢,你幫我實現夢想當藝術家,順便把老大的航空母艦艦長也當了呢?」
「所以說,還是賺錢第一,賺錢最大,賺錢萬歲!」
趙凱徹底醉了,靠在椅背上手舞足蹈起來,「什麼狗屁夢想,去他媽的吧!」
這天晚上610宿舍的四人都喝醉了。
反正就像所有吃散夥飯的大學生一樣,抱在一起說了好多話,哭了好多次也笑了好多次,提到了金錢,夢想和女人,事業,野心和愛情,許下了無數不切實際的承諾,發了無數個明早就忘的豪言壯語。
最後,四人互相扶持著,跌跌撞撞往外走。
李耀被蒼蠅館子門口的小風一吹,稍稍有點兒清醒過來,腦海深處泛起了一兩個斑斕的泡泡。
「老大,你們先走吧。」
李耀對還有點兒清醒的周平道,「我想吹吹風,醒醒酒。」
周平其實也沒什麼說話的意識,朝他揮了揮手,帶著余新和趙凱離去。
「老大!」
李耀忽然叫了一聲,「你的作業本呢?」
周平站住。
「什麼作業本?」
他有些狐疑地回頭。
「就是你說,畫滿了宇宙戰艦的那個作業本,你小時候的作業本。」
李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不知道。」
周平滿臉漠然,直著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李耀問的東西,「大概把駁殼船賣掉的時候掉水裡,或者被我自己燒掉了吧,那麼久,誰知道!」
「那你還記得宇宙飛船怎麼畫嗎?」
李耀道,「就是出現在你夢裡的宇宙飛船。」
「我已經很久沒做那種夢了。」
周平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做那種夢是什麼時候,只能道,「很久很久了。」
他用力揮了揮手,不知道在驅趕李耀還是驅趕自己神魂深處冒出來的某種東西,走進了路燈映照下,黑白兩色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