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娥皇上輩子是個沒步入社會的學生,參加婚宴從不需要自己備禮金,這輩子她是個修士,平日裡神龍見尾不見首,交好的那幾個如七彩閣閣主尹月都是堅定的不婚者...
綜上所述,她其實對於參加婚禮該備什麼,要多少禮金合適,沒什麼概念。
目送青度等人走後,鄒娥皇就慢悠悠地坐在酒肆借住的地方掏出來了何家給的喜帖,先把新郎同新娘的名字過了遍。
新娘名字很秀氣,叫明珠,幾乎一下子就讓人幻視了一個如珠似玉的大家閨秀。
而與之相對的,是新郎的名字。
何富貴...一個富貴到讓人疑心不該是何家起的名字。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鄒娥皇想。
她輕輕吹滅了案台上的燭光,側臥在密州特色的硬炕上,眼睛微微眯起。
關於世家,留給旁人的第一個印象永遠是無利不起早。
關於七大世家密州何家,她認識的,除了那麼一個笑起來俊俏疏朗的死人何言知,當年剩下了當年殺了何言知的何春生。
而他一定、一定還在找能吸收何言知金丹的方法。
從步入密州的那一刻起,鄒娥皇就察覺到了暗處旁人的窺視。
這麼多年的無功而返,不會讓一個野心勃勃利慾薰心的人放棄,只會讓他愈來愈地失去了理智,直到有一天,把主意打到所有有可能的人身上。
她前些日子裡刻意展露出來的星盤。
——在有心人的眼中或可以被看成一個能打開金丹的密鑰。
所以這份喜氣洋洋的婚帖背後,或許就是修真界版本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好一場鴻門宴。
「這下可好——」
鄒娥皇輕輕撫摸了一下掛在床邊的本命劍。
它本該銳利無雙,如今卻被一層又一層的黑布纏住,只露出邊邊角角的暗紋,若不用心去看,和市面上二兩紋銀就能買到的殺豬刀輪廓沒什麼區別,或許真放上去按斤稱賣的時候,還要夸一句打鐵的人實誠,沒缺工減料。
可它偏生是一把劍。
作為一把劍,就應當是鋒芒畢露殺人不見血,而不該是籍籍無名鈍若鐵刀。
「你若能拔出來,我明日或許就不用兢兢業業,夾著尾巴做人了。」
鄒娥皇又想,算啦。
劍肯定是一把好劍,是自己太廢拔不出來,關劍什麼事。
劍好,人壞。
燈光結彩的酒肆門口,站了一個高大削瘦的青年。
他面目平平無奇,只有眼下的一點淚痣顯得別致。
若鄭力站在這裡,看見了這男人平平無奇的面目,則必要嘖嘖——又是一個練了占星術的。
然而如今站在櫃檯旁的只是一名普通的掌柜。
那掌柜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掃了掃男子渾身上下的穿著,在觸及滿是泥點子的鞋後,心想這是哪裡來的鄉巴佬。於是那原本諂媚的臉上連一丁點笑意都垮了下去,只冷冷地說——
「打尖兒還是住宿?大通鋪臥一晚三兩紋銀或一塊一等靈石,不賒賬。」
男子搖了搖頭,好脾氣道:「住宿。」
他從寬袖裡一伸手,白光閃過,一塊品質尚好的二等靈石就出現在手心。
「住七日,不用找了。」
汰!
這泥巴腿子,居然還是個修士?!
掌柜目光黏在那流光溢彩的靈石上了好半天,連男人說了什麼都沒聽清,就先堆出了媚笑,招呼著人往頂樓上的單間去。
「客官怎麼稱呼?」
早些年世道還有些不太平,打尖住宿都不需要登記,但自二十年前十四盟建立後,一切便井然有序多了,哪怕是自詡高人一等的修士,也要進行身份登記。
男人低聲回道:「十四盟散修,容無常。」
他目光一轉,問:「對面的單間也住了人麼?」
掌柜回道:「下午剛來了個背著布劍的女修,租了一夜。」
容無常聽後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微笑。
他輕輕地說:「那就好。」
掌柜沒聽懂這古怪的客人在說什麼那就好,不過修士就是再奇怪點也正常。
之前何城不還有個出了名的邪修一直沒抓到麼,聽說是個畫師,只是正道的畫師都是拿靈墨入畫,唯獨他,卻是要拿人血為料,人皮鋪紙,人魂作筆;正常人瞧一眼就要瘋了,那邪畫師還畫的津津有味。
掌柜這麼一想,忽然又覺得脖子冷颼颼地,於是縮了縮脖子就走了。
屋子裡,鄒娥皇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對於明日的鴻門宴還有些憂心忡忡。
正坐立難安之際,隱隱約約聽見走廊里傳來了幾聲腳步。
「十四盟...散修...容無常....」
斷斷續續的談話聲傳透隔音不太好的木牆,打斷了鄒娥皇的出神。
對面住人了。
還是個十四盟的散修,她遲緩的想。
叫容無常?嗯...這個名字,怎麼有點像她那個死了二十年的大師兄——容有衡?
錯覺吧。
次日清晨,鄒娥皇先蘸水用半乾的毛巾把包著厚布的劍擦了一遍,再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才繫到身後。
劍是劍修的命。
這樣的步驟她每日早晚都會做一遍。
鄒娥皇走出門不久後,對面的木門也吱呀地一聲響。
靠著門框的青年淚痣微亮,明明還是昨日那平平無奇的五官,換了一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窄袖雲紋錦衣後,倒有些說不上的風流倜儻。
他手上捏了一張,眼熟的婚帖。
昨日還是青泥瓦磚鋪成的石路,今日那些澆著泥點子的水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紅色的碎紙與銅錢鋪滿了何城的主路。
在這座儒修的城池裡,只有顯赫如何家,才能一夜之間將天地換了顏色,將水墨畫般的矮房屋裝點成了喜氣洋洋的火紅色。
路旁站了幾個何城本地人在閒聊。
「你們都看了早上那出迎親了麼?要咱說真是大手筆,八匹上等靈馬壓的轎子,光聘禮都堵了有七八條街,何二爺還生怕新娘排面不夠,聽說一會婚宴上,何家的老祖春生道人也要來。」
「明珠小姐能嫁給富貴爺,命真好!」
「是啊,但她妹妹就不如她咯,聽說昨日跑了。」
「明阿公聽說要氣瘋了,本來要尋他家婆娘的不是,嚷嚷著說要休妻,覺得都是婆娘沒教好才鬧出這樣的醜事,最後還是大姑娘勸住了,跟他說何家一定不希望這事鬧大...」
幾人說的正熱鬧,忽然就聽到了一聲笑。
這笑聽著不冷,也不像是嘲諷。
但總覺得怪怪的。
眾人順著視線往過去,卻看見是個面容平常的女修。
「笑什麼?」他們禁不住問。
鄒娥皇抬頭看了眼這幾個人,有青衫儒生,也有開衫的莊稼漢,有佝腰的老婆婆,也有抱著孩子的新婦。
但無一例外的,都是何城本地人。
鄒娥皇回道,「羨慕你們這聖人化就的何城,和外面那打打殺殺的修真界就是不一樣。」
「活在外面的姑娘們要兢兢業業地修煉,偶然突破或是秘境裡淘的機緣...千辛萬苦才能得旁人稱一句好命,而你們何城麼,直接來了句求仙不如嫁女。」
求仙不如嫁女——
在強者為尊的修真界,竟也會有這麼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出現這種反古的論調。
她鮮少出聲諷刺旁人什麼,只是凡事都有例外。
何言知若是知道他拿命換來的何城,最後成了這副模樣,連夜棺材板恐怕都要撬開。
鄒娥皇搖頭,沒理會那幾人青青白白的臉色,轉身便走。
走了沒多遠,就在何家大門處看見了個熟人。
穿著一身銀白色劍袍的少年劍修,大大咧咧地盤腿擋在何家門口,一副不讓他進去就不離開的樣子,何家十幾個築基期的護院,團團圍著他卻始終不敢動手。
少年懷中抱了個黑漆漆的牌木,腰間胯了把晶瑩剔透的名劍。
名劍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西吹雪。
「何九州?」鄒娥皇試探道。
「你擋在這裡做什麼?論道大會已經結束了嗎?」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渾身一激靈,收了和圍堵他的幾個護院的對罵的聲。
回頭一看發現是鄒娥皇后,他露出了些許困惑的神色,但又很快就舒了口氣。
不管是誰,只要現在出現的不是師父天機子就好。
「論道三日前就結束了。」他避重就輕,撿著後一個回答道。
「你是何家人?」鄒娥皇想到他的姓,忽然恍然為何能在這裡看見他。
何九州慢吞吞地從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後道,「算半個吧。」
他又指了指面前的幾個護院道,「之所以說只算半個,是因為今天我同母異父的二哥婚宴,他們卻不讓我進去。」
護院中修為最高的是一個築基後期的老者,拄著拐杖向地下重重一跺,下一瞬土地塌陷處密密麻麻的蛛絲網狀脈絡。
「三少爺,這是老祖的命令,今日就算是家主來了您也是不能進去的,何必和我們這些賣命的粗人一般見識?」
鄒娥皇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插嘴道:「他確實沒和你們一般見識。」
「他若是把西吹雪拔出來,你們十幾個人沒有能在他手下走一招的。」
說這話的時候,鄒娥皇語氣中不覺有一絲絲的羨慕。
唉,劍修就是好啊,越級也能大殺特殺。
但旁人聽不出她的羨慕,只以為她在嘲諷。霎時間,拄拐老者的臉都氣歪了,顫著身子說了三個好。
「既然這麼說了,老朽這把老骨頭不討教一下少爺的劍怎麼成!」
何九州心中一凜,頭皮發麻。
下一瞬,天羅地網,透白的絲線從老者的杖頭迸發,朝著他席捲而來。
凡築基修士,肉胎脫於天地,大多都有了獨屬自己的法門。
而這看似尋常的老者,在何城還有個諢名,叫「蛛絲毒公」。
說的就是他的這麼一手獨門絕技,權杖一落,天羅地網,蛛絲草線,萬丈埋伏。
號稱是,金丹之下無活口。
空——
銀白色的劍飛出劍鞘,化成幾十道乃至幾千道殘影。
天地一白。
西吹雪這把劍,之所以是名劍,除了它曾是天機子的本命劍外,源於一場大雪。
此劍一出,六月飛雪。
幾百年前,劍皇閉關時,天機子曾拿它鎮壓過死海動亂,那外表病弱的劍仙微微咳嗽,身上系了一層厚實的狐裘。
立在那裡,僅僅是一人一劍,血水濤濤霎時間就變成了晶瑩的白地。
僅僅一劍,從此就再無人小覷這病秧秧的天機子。
而如今它傳到了何九州的手裡。
原本唯美的劍招只剩下了泠然不減的殺機,厚雪之下,埋著細碎的紅布條與點點暗光。
眾人大駭,急急退出埋伏圈,駐杖的老者更是運氣罡氣,後退三步,柱著的杖子在雪地上劃出一道猙獰的痕跡,卻還是一邊吐血一邊喘著粗氣。
鬢邊還有些發黑的髮絲一下子變得蒼白。
明顯是被傷到了根基。
這個時候只聽鄒娥皇輕嘆一聲:「我說了,你們都攔不住他。」
就像是當初,她廢了劍心,也打不贏那人一樣。
老者頭髮花白,混濁的眼珠動了動,終於凝到這個剛剛起就一直在煽風點火的人身上。
「你...」
他盯著鄒娥皇,卻在看見對方身後背了把顯眼的厚布劍後啞然鬆口。
老祖設宴今日要埋伏的人,終於到了。
而他又何必、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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