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萬水渾身一震,神情間極為疲憊,「她,還是走了麼?」
「皇上以為呢?」江玉案反問道。兩人說話間語氣竟是熟稔已久,有著幾分心心相惜的意味。
殿內,紅燭燃燒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
沈萬水靜默良久,懨懨地一拂袖,一陣勁風襲過,滿屋的紅燭皆數熄滅,燦爛的星光從房頂漏下幾顆,屋子裡的景物便顯得朦朦朧朧了。
「你不等了?」江玉案遲疑地開口。
沈萬水搖了搖頭,目光掃過滿屋的殘燭,「朕最想要的那人已去,其他人,留下來又有何用。」
江玉案神『色』一動,眉目間收起了些許輕浮的笑意,「為了一個流景,值得?」
「朕與你一見如故,結為莫逆之交,你這人看似隨『性』,朕卻知道,實則你情太薄,愛太淺。若有一日你遇上一人讓你心動,你便知朕今日為何痴情至此。」
「見你這般下場,我倒是不願遇上這麼一個人了。」江玉案語氣嘲諷,眼裡卻是一抹關切之『色』,「我永yuǎn 不會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去取悅一人,對我而言,真要愛的話,我也只愛自己。」 傻婦87
沈萬水但笑不語。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交付於江玉案,神『色』嚴肅,「朕這一生從未有求於人,但是玉案,在我去後,幫我照顧好她。這信,她要是願yì 留下,便給她。不願yì ,便毀了吧。」
「沈萬水。」江玉案直呼那人名zì ,將書信藏於懷中,「多多珍重。」
千言萬語最終也不過四個字,沈萬水看出江玉案關切之意,只是淡淡一笑,「沈萬水今生能與你結交,足矣。」
江玉案吸了口氣。側過了頭,有許多話想說,卻是如鯁在喉。他生生地咽了下去。自知有的話不能說,一說。便是錯。
再不停留,足尖一點,他火紅的身影便是消失在了這漆黑的大殿之中。
黑暗中,沈萬水低低地嘆了口氣。
他慢慢地轉過身,朝著屋外走去。原本筆直的背脊,此刻卻像是被什麼壓彎了一樣,彎成了一個疲憊的弧度。仿佛只要再輕輕一碰。就會把他壓垮一般。
地下厚厚的積雪散發出濃濃的涼意,沈萬水恍然不覺,披著一夜的星光,他一步步地走進了流景閣。
這宮殿裊裊。勝於仙境。他卻只來過兩次。一次是五年前,他登上皇位,迎娶流景當夜。
一次,便是現在,她離開的時候。
推開宮門。裡面依舊是燈火通明。
只是那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卻再也尋不著了。
沈萬水拖著腳步,走遍了這流景閣的每一寸,終是承認,流景是真的離開了。
只留下一張薄薄的信箋,上書:吾生二十餘載。學文習禮,自恃甚高,傾心千山,幾年愛戀,何其纏綿。然災禍橫生,被『逼』入宮,嫁為汝『婦』,金絲鳥巢,恩寵無xiàn 。熟料汝殺吾郎於異國。思之恨之,五年糾葛,一片空白。今吾離去,他日歸來,以汝之頭,祭奠吾郎!悲也,恨不能飲汝之血,食汝之肉!
沈萬水把這短短几十字看了又看,最後竟吃吃地笑了起來,「好一個五年糾葛,一片空白。哈哈,我本是以為,本是以為,你還是有一點點念著我的……」 傻婦87
沈萬水一生青雲平步,位極萬人之上,一言一行無不謹慎苛刻,此時卻是肆無忌憚地大笑出聲。笑得心頭,一陣陣地疼痛。
良久,他收起笑聲。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傳朕旨意,朕即日將御駕親征,務必將沈千山等反賊,滿門顛覆!」
原本空無一人的黑暗中驟然閃現出一道人影,跪在沈萬水身前,「屬下遵命。」
話畢,人影便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中。
風雪漸稀。
幾日之後,沈萬水御駕親征的消息就傳到了北城之中。
小雪又落了下來,燃了一團火,林妙香等人圍著議事廳坐成了一圈,氣氛有些凝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位置上miàn ,低垂著頭,一股陰鬱的氣息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夫人,這沈萬水御駕前來,不僅是帶來了近五十萬的兵力,更是鼓舞了士氣,可這時候王爺還是沒有絲毫消息,這樣下去,對我軍極為不利。」終於有一人壓抑不住,打破了這屋裡的沉默。
林妙香抬起頭,尋聲望了過去,印象中說話這人姓李名勇,行軍打仗時倒是勇猛,可惜毫無智謀。
她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敲打著身前的羊皮地圖,「李將軍,你可是信不過我?」
李勇冷哼一聲,不服之氣寫在臉上。在他看來,這謀反大事,本就不是林妙香一女流之輩能夠掌控。
不過就算再傻,他也知道這些話不能說,當下站起身來,「末將不敢。只是王爺自大軍相接以來便未現身,還請夫人直言王爺究jìng 去了何處。」
這話說得看似委婉,卻是極為犀利。
林妙香停下手上的動作,似笑非笑地望向李勇,「王將軍這話,可是說王爺要去哪裡,在做什麼都得向你匯報了?」
李勇一震。
屋內的視線頓時聚集了過來,林妙香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一旁的趙相夷低頭悄聲對她說了什麼,讓她的唇角輕輕勾了起來。
那一顰一笑,當真是勾人心魄。
李勇也不知為何,心中惱怒起來,那一點點的理智也被拋諸腦後,他一掌拍在厚實的松木桌上,皺緊了眉,「雖然末將官卑位薄,但末將也是心系王爺安危。自跟隨王爺以來,這倒是第一次見王爺失蹤半月之久。夫人就算不給末將一個交代,也要給在座給將士一個交代。」
林妙香面『色』不改地聽著他說完,也不反駁,只是側過頭環視了廳中的各位將領,語聲平平,「諸位可也認為,我應該給諸位一個交代呢?」
一時間。廳中無人應聲。
坐在趙相夷身邊的薛從青輕咳一聲,笑道,「夫人說笑了。我等誓死追隨王爺。便也當追隨夫人。王爺有何安排,去了哪裡。自然不是我等應該追究的。」
說完,他望向李勇,目光像一柄鋒利的刀子,「李勇,擅自過問王爺之事,頂撞夫人,你可知罪?」
見薛從青這般維護林妙香。李勇心中火氣更盛,難聽的話不受控制地說了出來,「李勇不知何罪之有!末將心系王爺安危,唯恐王爺身遭不測。但夫人不僅不給末將一個交代,反而與這陌生男子親親我我,夫人此舉,傷風敗德,置王爺於何地。置我萬千將士於何地!」
李勇越說越激烈,他手指趙相夷,眼睛竟然一片赤紅,想來是真的氣憤之極。
聽他如此侮辱林妙香,趙相夷鳳目一眯。一股殺氣閃過眼眸,林妙香一手按住了他。
她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小的身軀竟然如一座大山一樣充滿了壓迫之意。
李勇心中一驚,卻仍憤怒地瞪著她與趙相夷。
「薛將軍,李勇出言不遜,意欲王爺慘遭不測,這等妖言『惑』眾之輩,該如何處置?」
林妙香語氣溫潤清雅,卻透著肅殺之意。
薛從青起身緩緩一恭,揮了揮手,「李勇不僅對王妃不敬,更是狂言王爺遇難,此子這般背叛王爺之行為,理應賜死。來人,將李勇擒下!」
薛從青話音一落,站在周圍的幾道人影晃動,已經將李勇壓下,跪於大廳之中。
「我不服,林妙香,你若是心中無鬼,我無話可說。可你這般冤枉於我,我李勇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被壓制住的李勇自知反抗只是徒勞,他伸長了脖子,憤怒地罵道。
林妙香從自己座位上走了下來,她走至李勇身前,頓住,面無表情,像是全然沒有聽見他的咒罵一樣,只有手中長劍閃著森然的光,她掃視四周,緩緩開口,「王爺做事有王爺的道理,做屬下的自當安於本分,若是再妄自揣度,這李勇,便是爾等的下場!」
說完,林妙香長劍一舉,毫不留情地朝著李勇刺去。
只聽得「哐當」一聲,林妙香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的劍尖被生生挑開了方向,一柄利劍從她身後飛入,帶著森冷的寒氣,『插』在了李勇的胸口。
她一低頭,李勇怨毒的神『色』已凝固在臉上。
在他胸前,一柄寶劍貫胸而過,在黝黑的劍柄上,龍飛鳳舞地刻了兩個小字——無情。
「若真是做鬼,便前來找我罷。」低低的男聲從身後傳來,林妙香踉蹌幾步,手中長劍掉了下來。她不敢回頭看那人的表情,搖搖晃晃地走出議事廳。
及至門口,她停了一下,「將李勇屍身懸掛於北城城頭,以戒眾將士!」
語氣淡淡,偏是讓眾人不由心中一寒,薛從青漫不經心的目光變得饒有興致起來,他掛著笑道,「末將遵命。」
十二月,大雪驟降。
北城城頭被大雪壓蓋,寒風中多出了幾分蕭瑟。
笙旗碧空下,城門上空懸掛著一具死去不久的屍身。
薛從青依舊是一襲青衫,一張臉妖孽動人,他站在城樓之下上,笑容溫和,語氣卻是比這嚴冬更寒,「罪將李勇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曝屍三日。望眾將士以此為鑑,再有妄自猜測王爺身在身處,散播謠言動『亂』軍心者,殺無赦!」
北城長街盡頭,一白衣女子負手而立,仰頭看著城頭這一幕,一動不動,像是與這冬日融為了一體。
一柄六十四骨的折傘悄然出現在她頭頂,為她擋去了飄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