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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一冬,帝都妙峰山落了第一場初雪。七色字小說網http://m.qisezi.com
妙峰山頂庵堂,南生倚窗坐,雪光通透,她面頰比往昔豐盈幾許,卻少見血色。旁邊案幾擺放一摞抄好的佛經,她仍提筆不停。
玉珠輕手輕腳進來,給火盆添加些炭後退下一邊靜候。
「拿去燒了。」半晌,南生丟來那一摞佛經。
玉珠依言拿出去,屋檐避風處,點燒。
火舌貪婪不足吞噬紙片,不一會只剩一堆灰燼,玉珠怔怔瞧出神,末了一聲輕嘆償。
放眼四下,皚皚白雪,遠處一點黑影艱難地緩緩走來。
玉珠上前相迎,「薄少主。」她視線落在緊隨其後的另外一人,風帽遮住容顏。
薄素卿面色比白雪更白三分,眼下青黑頗重。玉珠初見他,覺得這病怏怏的人,這一大段崎嶇山路是怎麼走上來的。
獨居山里數月,來看望夫人的只有他。
「這位是大夫。」
玉珠點點頭,轉身走在前。
南生擱筆,藉助玉珠手臂,她一手撐住後腰慢慢站起,攏攏身上微松的大氅,步子不疾不徐。
大氅遮住身體,掩不住孕婦姿態。
玉珠不聲不響又添加火炭,讓屋裡溫度升高一些。
「今冬雪大,竹隱身子可安好?」南生請薄素卿坐在靠火盆近的位置。她回帝都,知道薄素卿為竹隱贖了身,薄姫因薄素卿身體原因,算默許竹隱在他身邊伺候。竹隱有福氣,已有身孕五個月。
「一切安好。」
「聽說玉花聰,皇上十分喜歡。」
薄素卿手裡培育出新品種玉花聰,雖是幼馬,在秋狩時一鳴驚人,宋齊正嘉獎薄家,薄姫位列貴妃。
薄素卿輕笑:「明年還有一批小馬兒出生,說不定還有比玉花聰更好。」
「馬痴。」南生哼一聲,拿出個小包裹,「裡面是我做的小孩子的肚兜、貼身小褂,你幫我給竹隱,等你們孩子出生,可以用的上。」
「都給我,你這裡用什麼?」
南生垂眸烤火,「還有時間,我再做些就是。」
薄素卿妥帖收好,「謝謝。」又吩咐外面等候的人進來,「人給你帶來了,你們談,我先出去。」
來人抖落雪粒子,除去風帽露出容貌。
管銘嘴張了張,來前她腹稿數次,見到南生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管大人。」
呵呵——管銘堆滿笑容,上次一別良久,管銘沒少提心弔膽過日子,既不能再回傅淮侑那裡,又日夜防著溫恪那廝給她暗中下絆子。
後來溫恪不知所蹤,她才鬆口氣,可沒想落在薄素卿手裡,一直被他好生養在府內。
管銘遭遇諸多不幸,故而比誰都更珍惜性命,薄素卿不會白養活她。這不,遇上傅南生,一準沒好事。
南生拿捏管銘致命弱點,一個醫術高超又怕死的大夫,她很早就給自己備好。這點得益於傅季堯諄諄教導。
伸出手腕,南生笑道:「勞煩管大人幫我把脈。」
南生略懂醫術,請管銘來是想再一次確定自己想法可行。
「你想提前生子?」管銘瞧眼南生肚子,「不是不行,但有一定危險,你可想好!」
南生拈顆酸梅扔嘴裡淡淡道:「孩子能活幾成把握?」
「九成。」涉及醫術,管銘腦袋一根筋,賴以生存的技藝,她比任何人都謹慎小心又大膽自信。
「比我預想的要好。」南生笑了,梅子酸甜味一過,她嘴裡味道唯獨留苦澀,「我想好了,配藥吧。」
啊?!
管銘瞪大眼睛,著急補充一句:「你也問問自己能活幾成呀!」
「一成有嗎?」
「那當然!」管銘挑眉。
「我這一成,算在孩子身上。」
「只要孩子,你不要命了!」管銘腦袋這下轉得快,她舔舔發乾嘴唇,「這事別找我,若出好歹,我豈不是要了你們母子性命——啊,呸!」意識話不吉利,她直搖頭念叨,「壞的不靈,好的靈……」
腹中胎動,南生摸摸肚皮,主意已定。
*
薄素卿在外聽不清屋內兩人對話。
數月前,賀蘭擎藏身江底,屍骨無存。南生來見他,平靜地說她有了賀蘭擎骨肉,並且決意生下。
那時,她清瘦很多,說到孩子,笑容溫暖。
情傷之人,物通其類。
孩子猶如鎮定南生最後魂魄之物,等到瓜熟蒂落……
薄素卿想此,心口每每發冷。
*
藥的份量再三衡量,管銘端給南生時,仍垂死掙扎做最後一番勸說。她心吊得高高的,上面還懸掛尖刀。
南生淡然又無所畏懼,更懶得聽管銘絮叨,她決斷自己,更自私自利決斷腹中孩子將來。
她在妙峰山,她懷了賀蘭擎孩子,瞞得住一時瞞不過一輩子。
眼下安然無恙,並不表示孩子出生後仍如此。
藥,起效了。
疼……這樣的疼……
「疼就喊出來呀!」管銘在旁著急。
南生雙眼茫然盯著窗外,一陣一陣痛感潮水般襲來,管銘聲音越發模糊,她好像聽見天地落雪聲。
一片一片落心裡,涼意過後居然異常熱乎。南生怕冷,每年一入冬,她必然懶懶的躲在閨房不外出。
恍惚間,她仿佛嗅到閨房外的梅花幽香陣陣。
寒夜漆黑,他雙眸璀璨如星。
和他在一起,她一點不怕冷,他身體堅如鐵、燙得像暖爐,壓著她很重,兩人汗流浹背又緊密相連。
他們彼此嵌入對方般的契合,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
臨別前,他說了什麼?
一面,她都沒見到。
好似一個夢,震耳欲聾爆炸聲,撕碎平靜水面同時將她拉入江水,無法呼吸起先難受,漸漸地她卻不難受,人輕飄飄的。
擎哥哥,你在哪裡……
「夫人、夫人,您醒醒,別睡著!」玉珠過來人,生產本就鬼門關走一道,夫人還是藥物強行催生,別看這幾月精心保胎,實則內在根本熬空了。
管銘牙齒咬得咯咯響,衝到南生面前,鼻尖都快碰鼻尖。
「賀蘭擎死了,你留口氣把孩子生下來,是殉情還是什麼隨你。我管銘是大夫,可不是劊子手,別想我一輩子欠你什麼!」
說完想都沒想,抬手煽南生兩耳光。
南生睫毛動了動,眼未張開,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管銘貼過去聽,神色凝重,伸手往枕下摸去。
須臾,她抽回手,直起身,斜睨虛弱的南生,嘴角斜勾個弧度,仿佛變了個人:「別小看了老娘!」
*
管銘沒懸壺濟世的善心腸,她的醫術救過人殺過人,殺人狠心,遇上一口氣能活的絕不讓其見閻王,算積德還是怎的都成,管銘異乎尋常執拗此道。
抱著剛出生肉糰子,管銘突然鼻子發酸,孩子交給玉珠她拖著僵直的腿挪出去。
風吹得麵皮子要撕開,她直接蹲下,眼淚沒止住掉不停。
沒心沒肺爛泥里求生存,只因父親臨終告訴她,生母難產,為她平安出生,母親求父親親手剖開肚子……
傅南生枕下匕首鋒利無比,她說,真不行了,剖腹取子。
這命,是血脈相連的另一人換來。
冷風有助於平復心情,於是抹抹眼淚,管銘當做什麼沒發生返身回去,推門剎那,她下意識頓步,後脖衣領被大力拎起而後失重撞向地面。
管銘疼得五內俱焚般,耳邊聽到玉珠與人糾纏打鬥,等她能爬起來,玉珠已被人制服,不,是束手就擒,干站著不能發作。
傅南生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
兩人懷中空空,床上也不見孩子。
順方向看去,管銘覺得眼熟,這個人是——破舊衣服,長發散落,滿臉鬍渣,雙眸森冷邪氣。
「溫恪。」南生細聲細氣。
「這是大哥的兒子。」溫恪打開襁褓一角,掃眼嬰孩,眼神驟然回暖。
「把孩子給我。」南生一步步靠近。
「給你?」
溫恪笑的古怪,眼神瞥一眼半開的門外,南生渾身一個激靈,突然不敢再動。
「很快有人來這裡。」溫恪輕拍襁褓幾下,無所謂道,「沒關係,我沒想著獨自逃命。不管來的是傅家亦或者是宋氏皇族。」
驚慌來源對未知等待中的不安,一切塵埃落地,反倒心定了。
到底不肯放過她和孩子,傅家或者宋氏皇族,這幾個月大家靜候,等待最佳時機。
「約定的日子到了,還不肯放手?」
南生所有視線心神凝聚孩子身上,久久不語。
管銘看向兩人,最終鎖定溫恪。
他樣子應該蟄伏山中很久,就為了兄弟的孩子命都不要?
「溫……」管銘開口,溫恪一個冷冷眼神投來,她識趣的沉默,注意力轉向門外——
雪傾蓋大地,純白世界容不得一點雜質,太顯眼刺目。
「喂,真的有人過來了,人不少!」管銘對宋氏皇族骨子裡充滿懼意,更多是濃稠化不開的恨。
既然無法撼動敵人,便一味伏低做小苟且活命。但不知怎麼了,她不願意溫恪或者傅南生忍耐甚至喪命。
「傅南生,大哥的孩子我必須帶走,你保護不了。」溫恪急了,說話粗暴擊中要害:「他們要斬草除根,而你,能不能自保都難說。」
「好——」一個字異常艱難出口,她幾乎覺得扛不住。本能驅使她神鬼般竟然能將匕首抵在溫恪脖頸間,南生臉色蒼白如紙,神情、聲音形同厲鬼悽厲駭人,「保護好他,不然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傅南生傾盡身心愛一個人,她的快樂幸福隨賀蘭擎逝去,她的生命從孩子離開,剝離血肉模糊的身體。
她無懼生死向前。
賀蘭擎,心愿了解時,我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