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不妥當。寺廟本是清淨地,求神拜佛需心誠。你們就在門口等我便好,一會我便出來了。」余香說完這話,見阿夢還要開口再說些什麼,又將食指輕輕置於唇邊,「噓」了一聲。
「別吵,會顯得我們沒規矩。」余香扔下這句話後轉身離開,便再沒聽到身後有她們兩個的聲音。
步子距離白色廟宇越近,余香心裡便是越平靜。就好像是那些逝去孩子的靈魂真的站在那兒,就等著自己來。
輕聲叩門,卻無人應答。
余香見房門沒鎖,便推門走了進去,抬眼瞧見屋內兩側擺放著兩排木架,上面立於無數長明燈,隨著門口一陣風吹來,火苗忽明忽暗,脆弱得如同隨時就要滅掉一樣。
她見了此情此景心裡一驚,連忙反身關上殿門,生怕屋內的亡靈受到了驚擾一般恐慌。
「夫人可是心中有愧?」那燈架後面忽然走出一位光頭僧人,手捻佛珠,面容祥和。
余香覺得奇怪,剛才她明明叩門許久卻無人應答,為何此時卻又從那燈架後面走出來?怪嚇人的。
「大師這話說得蹊蹺,本是清淨之地,何來有愧之說?」余香淺笑,面容上面並無異樣之處,心裡卻是漏掉了半拍。
可不就是心中有愧麼,無論對浩兒還是對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她都覺得慚愧不已。
到底是高僧,素未謀面,便已經猜透人心。
可無論心裡頭如何想,這嘴上是萬萬不能承認的,誰會願意對他人坦誠自己的內疚與過錯?
「來這長生寺的人,都是心中有愧。夫人若是還想再次有孕,便也必須在此超度亡靈,送走之前無緣相見的孩子,方能得到菩薩諒解。」僧人說得煞有其事,可聽在余香耳朵里卻很是不屑。
「我為何要得到菩薩諒解?不曾做錯什麼,不需由誰諒解。生死有命,別人的生死又不由得我來做主。」余香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念叨著方才高僧說的那句話,說這地方是「長生寺」。
能夠長生的究竟是這些不滅的燈火,還是人的亡靈,亦或者只是人們心中那所謂愧疚的念頭?
人已歸去,卻將亡靈寄存於長生之處,聽來好似一個天大的笑話。
浩兒,我的孩兒,你們可曾看得到我嗎?你們早已歸去了我不知道的方向,也不知在那裡,你們可能攜手為伴,互相取暖?
「夫人承認與否都無妨,既然來了,不妨為心中人上柱香。」僧人不再與余香爭論是非問題,而是走到桌台上取了一炷香來,遞交到余香手中。
來都來了,又本就是為了給孩子的亡靈上香而來,所以余香並沒推辭。點頭謝過,便是伸手接了那柱香,點燃立於香爐之中,又對著那些長明燈,拜了三拜。
「夫人若是有求子的念頭,不妨隨同貧僧來娃娃殿,可拴個娃娃求緣分。若是栓到男兒當生男兒,栓到女娃當生女娃,都是個好兆頭。」那僧人說話時神情自若,可余香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兒。
嗯,又一時間說不上來。
「好,既然大師這麼說了,我也應當聽從才是。既然人已到了送子廟,哪有不拜神明,不拴娃娃的道理?」這話剛說出口,余香忽然意識到是哪裡出了問題。
送子廟裡供奉的人不是菩薩,而是女媧娘娘。
這兒出現僧人已經是奇怪事,可他還句句張口不離菩薩,八成是不了解此風俗的人派他來針對自己的。
余香假作撫弄髮絲,暗自低頭瞧了一眼僧人的鞋襪,只見潔白如新,一塵不染。
身在廟宇之中,每日打掃殿堂應屬常事,怎麼可能鞋襪如此乾淨?
顯然是新換的,做戲都不能做周全,就算這人是被有心之人派來陷害自己的,也必定不是劉康的人。
劉康的腦子比自己聰明多了,不可能留下這樣的破綻和把柄等待她察覺。
那僧人領著余香自後門而出,帶到娃娃殿內。
外面雖然香火鼎盛,可這娃娃殿裡並未什麼人。
如此一來,余香便是更加肯定這人是個假僧人,就是為了來給自己設下陷阱。
可到了現在,又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她若是冒然跑走只會打草驚蛇,誰知道這殿內是不是還藏了其他殺手?
只能一切隨機應變,穩妥為上策。
僧人遞給她一團金絲縷線,說是朝著前方的帘子下面套出去,栓到什麼便是什麼。
余香接過絲線,在那蒲團上面跪了下來,心裡默念著一首家鄉有人求子時總要吟唱的歌謠:手拿金縷線,走到娃娃殿。進去娃娃殿,先拴娃娃頭。孩兒啊孩兒,隨娘走,咱住大西頭。高門台,起門樓,門東邊狼牙村,門西邊流水溝,一個狂犬不下口。你娘住在三間堂樓上,鴛鴦蓆子鴛鴦炕,你爹枕的兔兒龍吃草,你娘枕的獅子滾繡球。燒餅麻糖盡孩兒吃,羊肉包的順嘴流;鈴兒八仙帽,還有那錦繡大虎頭。
心裡念著念著,眼淚便就這麼順著臉頰滾落下來,不是祈盼未來的孩兒是男是女,而是懷念那逝去與離開的苦痛。
到底還是要將那絲線脫手而去,拴住一個泥娃娃,使勁兒拽了出來。
還不待看清是男是女,余香就覺得這泥娃娃的形狀不大對勁。
為何耳朵長在頭上呢?
待拿到手裡,余香忽然看清,這哪裡是一隻泥娃娃,分明是一隻泥狐狸!
「大師能否為我解釋一下,這狐狸是個什麼意思?」本是懷著虔誠之心,不料得卻有這東西等著自己,余香簡直哭笑不得。
僧人接過狐狸,上下看了一番道:「菩薩不會出錯,夫人套到什麼,便就是什麼。不怕夫人生氣,貧僧有句中肯之言。若是誕下如此妖獸,夫人不如不懷,好歹自在。」
「不勞大師費心。」這一刻余香忽然無比憤怒。
當初那個崔至仙就講她生下的孩子不得好,後來孩子流掉了。
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僧人又說她要誕下的孩子會是個妖獸,不如不懷。
這不是咒又是什麼?縱然她此前再不相信這些,現在也難免覺得忌諱。
故而余香說完這話,便轉身離開了娃娃殿。
「阿彌陀佛,夫人何苦執著。」那僧人如同「賊心不死」,又在余香轉身之際,道出這樣一句。
何苦執著?又是何苦執著!當年在白馬寺那些光頭僧人便是對她講了這句話,今日在這送子廟這僧人又對她講這句話。
余香好生委屈,她除了性命,到底是還執著了些什麼?
人人告訴她「求不得」,人人告訴她「應放下」,但人若是此生連性命都能放下,那又還是為了什麼在活著?
百年之後是否名垂青史不重要,那東西是後人評說的,前人感受不到。
所以你可知的,能夠切身感受到的,也不過是你活著時的一朝一夕而已。
可現如今卻連性命也要告訴她不必執著,那她還能怎麼辦?
余香緊緊抿唇,轉身將那泥狐狸直接摔在僧人面前。
那泥狐狸落地即碎,聲音清脆,泥塊碎片四濺在各處。
僧人見狀,雙掌合十,輕聲嘆氣道:「阿彌陀佛」。
余香雙手握成拳狀,手心的汗液卻已浸了出來,她痛恨這四個字。
她不明白那些求神拜佛的人到底是在求什麼,神佛在哪兒?他們又真的能夠幫助你什麼?
懲戒你時他們無處不在,你痛苦難堪時又有誰真的有神佛相助?
今日她竟然想著要來送子廟尋求緣分,也當真是做了一樁人間蠢事。
從正門離開娃娃殿,並沒有人攔住她的去路,這讓余香心裡略有奇怪。
難道不是應該衝出幾名殺手要了她的性命嗎?
當然,沒有最好,命不該絕。
余香聽著聲音往人流涌動的地方走,沒多大一會便找到了阿夢跟朵兒。
「夫人怎麼從後面過來了?您不是去了前面的白色廟宇內嗎?」朵兒聽到余香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嚇了一跳,連忙回頭問道。
「沒什麼,廟宇之間都是相通的。這兒的味道太嗆人,咱們走吧。」余香這一句話無疑是兩人的福音,畢竟這地方香火味道太濃,沒誰願意多聞。
娃娃殿內,僧人走到菩薩後身,輕輕叩了三下菩薩金身,裡面便推門走出一個人來。
近瞧也是眼熟,這人正是劉興。
「她見到那狐狸怎麼說?」劉興一臉雀躍,像是什麼惡作劇成了真一樣。
「回王爺的話,皇后娘娘很是憤怒,繼而將那泥狐狸摔在了地上,您前方這些碎片便是。」僧人卑躬屈膝,對劉興一副言聽計從的模樣。
「她還敢發火?這就是個警告,敢得罪我,日後有她好果子吃。今日不過是只泥狐狸,明日她真敢誕下龍嗣,我必然要讓她真的生出一隻狐狸崽子來。還有你,今天的話若是有第三個人知道,我要了你的命,砸了你的菩薩。」劉興拔劍恐嚇僧人道。
「貧僧不敢,王爺息怒。不過王爺,依照貧僧來看,這位皇后娘娘並非尋常之人,您與她還是切莫結仇的好。」僧人這一句勸告聽在劉興耳朵里無疑是胡扯。
他才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