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永世酌墨
亥時一刻,皎月初升,千尺星河橫懸九天,山巔之景尤為一絕。
月下長廊寂靜一片,夜風隨流雲而至,吹得碧燈落影搖曳。
走廊轉角處,薄雲起伏飄渺,重疊燈影幢幢,寧瑟背靠石牆站定,握緊了手裡的鳳凰翎羽。
那是一根十分漂亮的羽毛,羽尾泛著細碎的淺金色,交相燈火掩映下,一如流霞般璀璨生輝。
燈下的鳳羽流光溢彩,恰如此時星盞明耀,寧瑟攤平了手,又將手掌舉高几分,「這根羽毛,還請師兄收下。」
清岑聞言低頭,目光落在她手上,將那根鳳羽打量了一會兒,並沒有伸手去接。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寧瑟面前,一襲黑衣像是融進了沉沉夜色。
寧瑟抬頭看他,他的目光與她對上,依然沒有回話,神色卻極疏離。
這大概算是一種,沉默的推拒。
寧瑟的雙眸閃了閃,隨即正色道:「我把這根羽毛給你,是想和你換一塊試劍石。」
她輕咳一聲,煞有介事:「最近不是有個武場比試麼,正好我新得了一把劍,聽說師兄你愛好收集兵器,有很多品相出眾的試劍石,我就想用自己的羽毛和你換……」
鳳凰向來愛惜羽毛,在天界,一根翎羽價值千金。
清岑卻在此時打斷了她的話,出乎她意料地問道:「你的羽毛?」
作為鳳凰族的帝姬,寧瑟化形後就有一張極其漂亮的臉,雙眼明亮如夜幕繁星,又因為兩頰淺有梨渦,笑起來就格外討人喜歡,和人說話時也顯得尤其真誠。
而今,她正是以這種格外真誠的態度,對著面前的清岑開口道:「是我翅膀上的翎羽……剛才偷偷拔下來的。」
她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別讓我母后知道,她會打死我的。」
話音未落,清岑點了點頭,貌似很好說話地回了一句:「大可放心,不會讓你母后知道。」他靠近一步,又極自然地接了一句:「冒著性命之憂也要和我換試劍石,誠意倒是很足。」
清岑的話說得坦然,也沒有不耐煩的意思,寧瑟有些驚訝地抬頭,楞然將他望著。
夜幕蒼穹浩廣,遍灑銀河星光,他身形本就高挺,影子又被星芒拉得很長,四下薄雲繚動,幾盞燈影交錯,她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睛,始覺他離她很近,面容英俊至極,引她目不轉睛。
寧瑟深吸一口氣,心頭竟生出些許如臨夢境的感覺。
印象中,清岑師兄從來沒有這麼好說話的時候。
若逢他心情好,他會有耐心聽人把話說完,然而大多數境況下,他都沒有這樣的閒心,旁人找他談天說地,他總是愛理不睬。
於是寧瑟有些受寵若驚。
來崑崙之巔修法的子弟大多出身不凡,有幸拜師在掌門仙尊名下的,更是勤奮好學,彼此敬重,待人接物溫和有禮……但清岑並不屬於這個範疇。
不過寧瑟深知人無完人的道理,同時覺得神仙也一樣,即便清岑有諸如此類不愛理人的缺點,她依然覺得他很好,並且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不可自拔地喜歡得緊。
清岑伸手過來拿羽毛的時候,寧瑟的心情有些激動,彼時恰有一陣涼風拂過她的臉頰,她覺得自己可能臉紅了,自她爬出鳳凰蛋以來,從沒有過這種臉紅又激動的經歷,她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意亂心慌卻無處可藏。
她復又深吸一口氣,抬眼看著清岑,眸中隱有淺光微動,心想他一定不知道在鳳凰族內,收下對方親手送出的羽毛有什麼深意。
清岑的確是一副不知道的樣子,仿佛被她蒙在鼓裡,瞧著就有些讓人同情,他收下鳳羽後,依言踐約,遞來一塊黑色的石頭。
寧瑟呼吸一頓,雙眸閃閃發亮,她抬手接過那塊試劍石,像是拿了什麼不得了的寶貝,雀躍不已地應聲而答:「多謝師兄,假如試出來是把寶劍,再來找師兄一同鑑賞。」
言罷,寧瑟又捧著這塊試劍石搓了搓:「啊對了,前兩天師尊告訴我,下個月武場比試,天乾山的仙友也要來我們崑崙之巔,和同輩的學徒切磋比武……」
夜風微拂,雲團連綿聚攏,清岑似是準備轉身離去,聽見她的話,又側目看過來,「你和他們同輩?」
&是!」
&你這幾日勤加練習吧。」
&自己練習,恐怕是沒有用的。」寧瑟抬頭望他,跟著說出早已打好的腹稿:「我剛來崑崙之巔不久,法道武學都很薄弱,若是草草準備直接上場,就算有寶劍加持,也會輸的一塌糊塗,被人打得看不清臉啊……」
來往山風獵獵,清岑的衣擺迎風飄起,眼看就要御風而行。
寧瑟心頭一緊,立時抬步追了上去,「師兄!我被打成什麼樣都沒關係,打得沒有臉也沒關係,但是不能給我們崑崙之巔抹黑啊!你說是不是!」
她暗暗運氣召喚疾風,抬手間竟是拽住了他的衣袖。
那黑衣袖擺鐫刻暗色的龍紋,質地極好,卻被她揪出了指痕,清岑沉默片刻,語氣沒什麼起伏地說道:「放手。」
&放!」寧瑟雙手用力,抓得更緊,眼中有淚光閃爍,又仿佛有奮發圖強的堅定,「師兄你教我吧,我保證再也不會偷懶貪睡,也不會在崑崙之巔墊底!我每天都會刻苦求學,爭取不給師兄丟臉!」
他的法力在她之上,她這樣拽著他不放,他既可以用威壓,也可以用法訣來擺脫她,然而最終,清岑竟是伸出左手,將她的手拉離了右邊的袖口。
寧瑟生平第一次被異性牽手,還是被他牽,即便是為了讓她放開袖子,她也覺得尤其滿足和受用。
可惜清岑很快便鬆了手,寧瑟來不及回味,又聽他低聲問道:「你墊底了幾年,還沒習慣麼?」
語氣是少有的溫和。
寧瑟使勁點頭,恨不得剖出一顆上進心給他看。
她眉間有個燦金色的鳳尾胎記,約莫指甲蓋大小,生得很是精緻漂亮,清岑掃眼看過她眉間的鳳尾,狀似安慰道:「再過幾年就習慣了。」
寧瑟張了張嘴,被他噎得說不出話。
寧瑟的父親是天外天的奕和仙帝,在這廣袤無垠的天界,各路神仙多少都聽過奕和仙帝的威名,奕和仙帝是鳳凰一族的君主,自上古時期以來,拼下了數不清的赫赫戰功,雖然資歷略遜於當今天帝,卻很受一眾神仙的擁護。
奕和仙帝雖然聲名在外,平日行事卻素來低調,一是因為他生性寡淡,不喜歡招惹麻煩,二是因為天帝作為天界之主,平日都低調得很,奕和仙帝覺得自己的仙階低於天帝,更沒道理高調行事。
他帶領鳳凰一族住在天外天的鳳凰宮,鳳凰宮有九重宮闕,樓台殿宇宏大巍峨,卻甚少舉辦典禮或宴席。
也正因為此,沒多少神仙見過寧瑟。
在此之前,寧瑟一直由她父王親自教導修法,奕和仙帝管得很嚴,她也一直學得很辛苦,來了崑崙之巔拜師學藝後,她極少對別人談及家世,也不曾和別人切磋武藝,時常曠課逃學去找清岑,守在他的門外一等就是一天,又因為故意收斂法力,看起來就像個沒救的廢柴。
有時她本本分分走在路上,後面的路人忽然叫一聲:「廢柴!」,她也會很配合地回個頭,引來一陣鬨笑。
偶爾也有同窗勸她專心向學,以免淪為整個崑崙之巔的笑柄,她把這種話當做耳旁風,幾乎聽了就忘,旁人怎麼看她,她並不是很在乎,只有清岑的想法,委實讓她在意得很。
月色清明,遠山疊嶂,寧瑟側頭看向遠景,默默嘆了一口氣,雙手背後道:「我也不想做廢柴啊,渾身上下都是弱者的氣息。」
遠處有青山明月,雲海星河,她望得出神,話里卻有無限落寞:「也許下個月的比試之後,要拜託師兄每年給我上一炷香,燒點黃紙……」
許是不耐煩每年掃墓燒紙,清岑沉默地看了她一陣,忽然低聲道:「我教你一個月。」
寧瑟猛地一震,含糊不清地問:「你說什麼?」
&能說什麼。」他接了話,重複道:「我教你一個月,你意下如何?」
寧瑟詫然看著他,覺得他神情依然冷淡,和從前相比,似乎沒什麼不同,但她竟不知為什麼,心頭驀地有些暖意。
於是寧瑟有了得寸進尺的底氣,跟著提議道:「擇日不如撞日,我們就從明天開始。」話中頓了頓,義正言辭地續道:「師兄想必了解,修法這種事,萬萬不能拖。」
清岑沒有異議,當即回了一句:「明日辰時,山塹之崖。」
寧瑟雙眼一亮,嗓音清脆地答道:「好的師兄!我一定會準時到!」
星光閃動,連雲隨風微拂。
這日寧瑟回去的時候,著實有些亢奮,她將那塊試劍石掏出來反覆把玩,心生一陣從未有過的自豪感。
寧瑟心想,再過三個月應該就能拿下清岑,明年就能發喜帖擺酒宴,後年就能生鳳凰蛋……哦不,在這三界之內,孩子的血脈都是承襲自父母雙方中更強的一方,而清岑的本形是條純血黑龍,天賦異稟的龍族麼,總是比他們鳳凰稍微強上那麼一點,這樣算下來該是要生龍蛋的。
她捧著那塊捂得溫熱的石頭,一路上歡快的像一隻聒噪的麻雀,仿佛已經在心裡和他過完了一輩子。
待她回到宅邸,踏進院中時,月影已經偏斜,門邊尚有一位俊秀的灰衣青年,手握掃帚正在打掃落葉。
寧瑟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站在樹下,看著他問道:「哎,要幫忙麼?」
那灰衣青年聞聲抬頭,眼中竟含了兩包淚。
&謝師姐好意,」他微側過臉,目光有些憂鬱,淒淒涼涼道:「師尊說,誰都不能幫我,為了不忤逆師尊,我只能辜負師姐的美意……」
話音落罷,涼亭內傳來怒極的吼聲:「你還有臉說!」
寧瑟循聲望去,就見到年紀一大把的師尊撐著拐杖跑了出來,灰白的鬢髮被夜風吹亂,雪白的道袍也沾了落葉,並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樣子。
在崑崙之巔,有不少上了年紀的仙尊,主要的職責就是收徒教法。
許多弟子在考慮拜師時,都傾向於選擇名聲*力高的仙尊,譬如崑崙之巔的掌門仙尊,還有頗具威望的宋河仙尊,每年申請拜入這些仙尊門下的弟子都有成百上千,然而最後成功的卻寥寥無幾。
於是大部分弟子只好退而求其次,但無論次到什麼地步,他們也不會選一些聽都沒聽說過的神仙做師尊。
寧瑟她師尊道號玄音,並不為人所知,所以她師尊門下的弟子……總也超不過五個。
正因為門庭寥落至此,玄音仙尊也盼著徒弟里能出一個奇才,給他長些名聲。
而今,玄音仙尊便將這一腔希望寄托在了寧瑟身上。
天色微涼,月光淺淡,玄音仙尊拄著拐杖停在寧瑟面前,語氣甚是和藹道:「阿寧啊,為師今天來,是想和你說……」他握著拐杖,語重心長:「下個月和天乾山的比試,你拿捏好分寸,下手輕一些,莫打出人命來。」
語畢,又換了一副口氣,怒聲道:「紀游!你給我過來!」
紀游拍了拍灰衣上的落葉,拖著那柄掃帚,垂頭喪氣走了過來。
&你給你師姐打掃院子,掃了一個時辰還弄成這樣,你是連控風訣都不會了麼,為師真的很痛心!」玄音仙尊怒目看他,憤而不平道:「說了多少次,年輕人要上進!你要是有你寧瑟師姐十分之一的法力,為師也不用整日嘮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