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永世酌墨
書房裡鋪了一層柔軟的織錦,踩上去仿若腳踏雲絮,殊月緩慢走了兩步,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寧瑟側身瞧見了他,立時睜大了雙眼,呼吸在胸腔中一滯。
在天外天鳳凰宮,寧瑟為了裝出一個帝姬應該有的樣子,連那種才子佳人的話本子都是偷偷摸摸地看,每逢掌燈時分,她就掏出一冊裝幀精美的香詩艷詞,墊在道法書下面,一臉正經地觀摩。
書中常有春.風露華,嬌韻逸致,郎君夜入深閨,美人言羞語澀。
一旦父王母后或者哥哥走近,寧瑟就立刻換上道法書,手執毛筆裝作沉思的樣子,因她裝得很像,所以從未被發現過。
她母后見她刻苦用功,總不忘給她端些仙果,囑咐她按時就寢不要勞累,偶爾還會順帶著誇她兩句。
寧瑟經常反省,自己是不是有愧於她母后的誇讚。
但話說回來,她連看那種書都是背著父母和哥哥的,怎麼能在和清岑獨處時暴露了行徑,她覺得自己有些失敗。
寧瑟胡思亂想了一陣後,努力鎮定了下來,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
殊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寧瑟覺得匪夷所思。
雖說她這個哥哥向來神出鬼沒,但只要離開了天外天,勢必要擺開排場才會出現,而今卻悄無聲息地站在清岑的書房裡,讓寧瑟從頭到腳悚然一驚。
&王母后還不知道你離開了鳳凰宮。」殊月忽然出聲道:「你最好立刻收拾東西,現在和我回去。」
夜闌人靜,窗外似有蟲吟囈語。
殊月半倚著門扉,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仿佛五味雜陳。
他微側過臉,剛好對上清岑的目光,一時更覺得無言以對。
像是紈絝少爺當街調戲美人,少爺他哥哥趕來圓場,瞧見那一聲不吭的美人後,內心唯有一腔愧疚。
寧瑟猶不自知,她貼到清岑身側,抱緊他的手臂,沒有半點鬆開的意思。
&不想走啊,就算回了鳳凰宮,還是會跑過來。」寧瑟道:「而且再過兩日,父王母后也要來陌涼雲洲,參加天君繼位的盛典,乾脆讓我在這裡……」
殊月冷笑一聲,聽寧瑟結結巴巴地補充道:「讓我在這裡等他們。」
&覺得這樣像話?」殊月走近一步,目光冷如霜刃,原本想對寧瑟說句重話,但念在清岑在場,不好落了妹妹的面子,於是強忍著說了一句:「快過來,我帶你一起回家。」
寧瑟側過臉貼向清岑的袖袍,緩了片刻後,還是言辭鑿鑿道:「就算你和我動手,我也不會走。」
殊月深吸一口氣,再看清岑的眼光就仿佛是看一隻狐狸精。
&好奇他給你灌了什麼月挑眉道:「你現在不走,等父王母后來了,恐怕有你好受。」
寧瑟蹙緊雙眉,接了話道:「你說這話嚇我也沒用,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想跟你回去,自然願意承擔所有後果。」
言罷,將清岑的手臂抱得更緊。
清岑合上手中奏摺,跟著應了一句:「你指的是什麼後果,受父母責怪麼?」
寧瑟點頭,但其實沒將這後果放在心上,畢竟她父王一向寵溺她。
清岑靜默片刻沒有吭聲,他當然不想讓她被父母責怪,即便心裡很想讓她留下來,甚至是一直留下來。
&派人送你們回去。」清岑側過臉看她一陣,想抬手在她的臉頰上捏一把,頓了片刻還是忍住了,「今晚能到鳳凰宮。」
寧瑟愣了一瞬,眼中光彩暗淡幾分。
&啊。」她放開他的手臂,言不由衷道:「其實我也想回家吃點東西。」
寧瑟起身向殊月走過來以後,殊月抬袖牽上了她的手腕,臨別時看了清岑一眼,見他的目光緊隨寧瑟不放,心中也是一怔。
怎麼覺得……
自己像是棒打了鴛鴦。
雲霧涌動,當空月色迷濛。
清岑派來一輛裝飾華麗的飛車,車前套了八隻萬年麒麟,隨行二十位侍從一路護送,寧瑟爬進車裡就沒再說話,低頭把玩一塊石頭,像是得了什麼了不起的寶貝。
&了不驚動父王母后,哥哥連飛車都沒用,直接御風跑了出來。」
殊月見寧瑟神情低落,開始迂迴地安慰她:「也算清岑有心,知道派人備車送你回去。」
寧瑟沒有接話,依然搓著她的石頭。
殊月靠過去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一塊試劍石而已,你也當寶貝似的揣著。」
他說:「還不如揣一根梧桐樹枝。」
寧瑟抬頭,終於應了聲:「說實話,我寧願晚上不睡梧桐木床,也要揣著這塊石頭。」
她嘆了一口氣,一手托著腮幫道:「誰叫這塊石頭是他給我的呢。」
言罷又說:「哥哥,你沒有過這種經歷,你大概不會懂的。」
&年長你一千歲,看過的書可能比你認識的字還多。」殊月背靠車壁,嗓音微沉道:「你想想自己小時候擁有的東西,更珍惜的是好不容易得來的,還是隨手在路邊撿到的?」
寧瑟楞然看著他。
他問:「你一個勁地貼到清岑身上,他就會知道你的好嗎?」
&然會了。」寧瑟道:「我也不是沒有優點啊。」
殊月輕笑出聲,話鋒一轉忽然道:「你還是和剛破殼時一樣蠢。」
寧瑟瞪大雙眼,沒想到怎麼好好的又扯上她蠢不蠢的問題,甚至追溯到剛破殼的時候,誠然她那時是沒什麼腦子,但現在她已經成年了,怎可與那時相提並論。
於是她狠狠反擊道:「我聽母后說,哥哥剛破殼的時候,脖子卡在蛋殼裡,卡了整整一天一夜。」
殊月冷笑一聲,毫不示弱道:「怎麼你是忘了你三歲的時候,連續被兩隻蛇咬了爪子麼?」
&一千多歲還做噩夢嚇得不敢睡覺。」
&哥是不如你膽子大,不到一百歲就知道放火燒宮殿了。」
寧瑟被戳中痛處,忿忿不平道:「哥哥實在厲害,每次喝醉酒都要找人打架。」
殊月不以為然,漫不經心道:「總比你喝醉以後變成原形,學山雞吃蚯蚓好。」
語畢又補了一句:「我們鳳凰王族的臉,都快被你丟光了。」
寧瑟聞言低頭,感到無法反駁。
當夜子時以前,這輛飛車載著他們到達了鳳凰宮,臨別時有位仙使攔住了寧瑟,恭敬地問她有沒有什麼話要傳給他們殿下。
寧瑟愣了愣,而後雙眼明亮生光,「是他讓你這麼問我的嗎?」
當然不是。
這位仙使見他們殿下對鳳凰族的小公主格外掛心,不禁想從中牽線搭橋,也好讓他們殿下早日定牢婚姻大事,在陌涼雲洲哄老婆帶孩子安心過日子。
於是他巧妙地避開了寧瑟的問題,只恭聲道:「無論什麼話,都會一字不漏地傳給殿下。」
寧瑟搓了搓手心的石頭,沉思片刻忽然道:「勞煩你幫我轉告他,見不到他的每一刻,我都非常想念他。」
她說完以後,又斟酌道:「這話是不是太直白了,你們殿下能接受嗎?」
仙使大人按捺下滿腔熱血,恨不得她再說得直白些,面上仍然端持住沉穩:「我等不敢妄自揣測殿下的意思。」
寧瑟隨手掏出一張紙,用炭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將這張紙遞到仙使手中,一邊同他道:「話就不用轉了,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吧。」
那仙使連連稱是,但不敢看紙上寫了什麼。
三更天的末尾,凌霄月散星收。
清岑半躺在床榻上,對著夜明珠的淺光看紙上的字,他從二更天看到三更天,其實已經能倒背如流。
今日的奏摺早已批完,他原本打算平靜地躺上半個時辰,看了寧瑟給他的紙條,竟然覺得睡不著。
她用並不好看的字形寫到,即便回了鳳凰宮,她最想念的還是他,即便世上有很多求而不得,她慶幸碰見他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而後話鋒一轉,說她兩天後還會再來陌涼雲洲,問他高不高興。
月色透窗,燈盞光輝盡滅,帛紙從他指間劃下,有一半蒙上了他的側臉,單是側臉也極俊美,挑不出什麼瑕疵。
作為法力巔峰的龍族,已經不太需要睡眠,他打算躺半個時辰,其實只是為了……
夢見她。
她要來陌涼雲洲,他當然很高興,就像她今天早上來了天君宮殿,他獨自一人走去城門內的宮道上找她。
怎麼可能不高興。
但他承襲天君之位後,不到一月就要轉戰蠻荒北漠,那裡的魔怪叢生千年,他並不想讓寧瑟繼續跟著他。
寧瑟並非會乖巧守在原地等他的姑娘,雖然她曾經在他的門口落寞地蹲了一段時間,每日守著他早出晚歸。
清岑想,也許等他從北漠戰場上回來,就可以攜重禮去往天外天鳳凰宮,像寧瑟這樣性格獨特的美人,還是娶回家比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