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前輩,既然是天地自生的潮汐,你又如何責怪自己?
天災人禍難以分清,至少前輩主觀上並無惡意。
換個人那場戰爭會一樣到來,而換個人卻很可能已經沒有如今的八向之地。」
修銘這樣說道。
真龍人形面帶恍惚,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潮汐也有浪頭,浪頭無心之錯,也是浪頭之錯,至少是目盲心瞎的德不配位之錯。
這一點無需辯駁,不過還是感謝銘的斧正,如今之錯處已然釀成。
是與非也不像過去那般重要了。
當下。
還是要看向你們的前路。說回那天地舊潮。
因為我的迷茫,第一個的八向戰爭歷時彌久,甚至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戰役目標。
雖然有人以重建八苦城為題,可更多的人不過是求個能活的方向,什麼方向他們沒有那麼在意。
現在看來,我也許早些拋棄了那些虛名所束縛,在叛龍逆將剛剛出現時,便以雷霆手段覆滅。
那場戰爭或許更快的結束,而大幅減少無辜生靈的傷亡。
呵呵~你們看,我便不是一個合格統治者,沽名釣譽又自縛手腳。
然而現在這麼想,回過頭來我還是做不來那些決定。
因為那還是錯的。
戰爭過後,我的底蘊有所損耗,但依舊是天地至強。
大體的秩序更像是一種倒退,而非重建。
那時的人心也有了晦暗,我也再不以神自居,龍族的地位也在我有意調整下,不再繼續超然。
從那時我意識到了過高天地,並不會顯得天地遼闊。
而在像我這樣的人變多後,天地變得狹窄。
超凡之靈無限制的成長,肆意擠壓著普通生靈的空間。
以個人偉力作為族群根基與方向,將不可避免的將族群的沉浮與少數幾個個體綁定。
而比起肆意生長的超凡之力,人性心鄉的錘鍊又在不斷證偽中停滯。
我不再自信,便開始後悔。
水線不應過低,魑魅魍魎、神鬼無方,都應該沉沒在無光的地方,而這才能有朗朗乾坤、天地大有可為。
讓群體的意識,自由的跌跌撞撞,才是我當初該做的選擇。
但是。
這一切還是晚了。
重新調整天地,也等於重新毀滅現在的文明。
而且我也無法證明理想的高水線天地,是否也有著類似的發展原罪。
一切還停留在猜想的階段,不能以感覺更好,隨意大幅度修改路徑。
高水線天地的想法,逐漸在我心裡沉沒。
我們需要更切實,更落地的調整,緩和而非去解決也許無法解決的天地內生矛盾。
即使這樣做的代價是讓那個時代結束,文明的高度也會在轉眼間跌落萬丈,但卻能空出最重要的生存空間。
也許是相還。
而那個想法,也是如今再次失敗的現實。
人朝八向,各自有路,散沙成群,不問彼此。」
真龍人形臉上帶著迷茫,他已經又一次看到了過去決定的結果。
而這個結果卻很難讓人滿意。
「舊人新靈根系不同。
與我們老夥計而來的舊人意識,本身不是這片天地所養,而我們的出現會傾軋新靈的生存空間。
一開始舊人意識很強大,稚嫩的新靈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他們只能去往貧瘠卻擁擠的地方。
第一次八向戰爭是定八向的戰爭,也是舊人意識的戰爭。
無法被天地限制,繁育上也失去控制的舊人意識,他們解決發展矛盾的唯一辦法就是定期的戰爭。
從那時起一部分族群就變得極為好鬥,甚至多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無意義廝殺。
大戰後的各方疲憊了,打了殺了也失去了,族群更迷茫了。
我們需要一個方案,或者說一個更宏大的方向。
我是真龍,所有人都在等著我說話。
他們需要一個希望,一個願意相信且為之努力的路,而這又需要暫時疲倦的戰爭滾的遠些。
答案很簡單,無法凝聚到一起,就只能分開。
決定這樣做卻很難。
在黃金真龍時代後,各方不相看的獨行將主時代來了。
舊人意識大多傾向於離開這片天地,少數眷戀者也被我斥責,被族內狂熱者裹挾。
人人都知道界外很危險,但或許是有了一次成功的經驗,幾乎所有的舊人都相信重新建立一片只屬於一個方向的天地,這不是一件難事。
再不濟憑藉著自身的底蘊,分家帶走的小天地,找到一處合適的潛景改造也不是難事。
重要且影響深遠的分向,就這樣頗為荒誕的發生了。
舊人意識帶走了天地里能帶著的一切,卻給新靈留下的最寶貴的生存空間。
而從此時起,舊人意識與新生地靈也不適合描述他們了。
八向之五都是舊向,不同冀望的將主,帶著族人挺入了無邊灰質當中。
他們對這片天地失望了,同時也對我失望了。
此番離開,將主便不再互相隸屬,從八苦城而來的殘意們從此分道揚鑣。
我不貪戀權勢,很長時間內,甚至都為之鬆了一大口氣。
我逃避了,肩上的東西就少了。
各位將主自負生死,有人離開時是巔峰,從此就一路下行,甚至被困於囹圄,或是身死道消。
也有人跌跌撞撞,或享受自由,或腳踩實地。
說到此處,諸位也明白了那天地神三族,就是那遺落下的新靈。
儘管天地傷了底蘊,但走了這些舊人後,它們更加完整自洽起來。
新靈與天地共呼吸,他們本就被天地所約束,繁育也與之相關,自不會打斷天地本身的循環。
而我們設計的宏偉藍圖,也直到此刻,才算是展現一二。
或許,只有這裡我們沒有做錯。」
此刻修銘已經發覺,真前輩與其是說給他們聽,不如是說給自己聽。
在場的人都有著做事不掛麵相的能力,但同時也不缺真情流露的勇氣。
真龍落寞,青空也下起了細碎陰棉的細雨。
浮天的龍公,發出了低沉的嗚咽之聲,只是不知道是其所剩不多的本意,還是青鳳在他身上加之的真龍聯繫。
個體的晴雨表,影響著整個八向之地風雲,議堂眾人也直觀感受到了真龍原本的強大。
同時,也對他所說的水線過低有了大致的感受。
議堂眾人都明白,當下便可稱之為八向之地可塑歷史的決定性節點,能夠參與這樣的進程足以讓人心潮澎湃。
也會讓彼此都慎言起來。
真龍代表著一個方向,一個時代,他是能夠影響這片時空走向的最高權重之一。
即便與之關聯的都是過去,此次後他也許再也不會幹涉此地的未來。
可是,過去本身就是底蘊,這種底蘊使得後來者總會不知不覺的受其影響。
進而無限的將這種影響,蔓延、傳遞下去。
樊籠沒有屏蔽這場特別的對話,甚至在感受到本身的分量後,修銘拿起本子時,已經讓辛四將其中一些信息實時同步到四族當中。
同樣這片天地,甚至更遙遠的地方,或許也有目光注視著此地。
這一點,樊籠同樣沒有阻止。
當諸方都選定自己的位置,甚至已經擺上砝碼,這一盤棋早就可能已經是明棋。
真龍人形臉上此刻有一些滿足,他正看到了事情好的一面。
他繼續說道:
「諸位不要著急,有了前面的背景,方寸能理解三族的根底。
天地神可以說是三族,也可以是一族。
地靈為地景浮相,以有相塑形之靈。
天靈為參照舊人,以有形照相之靈。
神靈為底蘊外顯,以有質溢出之靈。
他們一定程度上可謂這片天地的本身,所以舊人離開後,這些新靈便萬物自然,無需人造。
從下到上,個體的數量也逐步遞減。
地靈無法計數,萬萬定然是有的。
地靈沒有將主,也八向中唯一沒有將主的方向。
天靈目前看來也有百萬。
天靈的將主,喚作青鳳。
也是我曾經的伴侶,可惜從始到終,我們的路都未曾重合過。
而神,只有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單獨的主體意識。
他的尊號是明,他是新的八向之地誕生的主靈。
一定程度上,這片天地便是他。
明是一個好孩子,也曾是我唯一的徒弟。
他過去做過一些錯事,可我從未怪過他,畢竟他那時認知並不健全。
你們所求,八向是否能夠歸一,最重要的就是明的態度。
他同意了,青鳳也無力阻攔。
稍後我會與幾位共同面見明,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想求個情。
在這之後,也請銘與驕稍稍善待新靈。
原因是時至今時,八向底蘊已然恢復一半以上。
而雖然看似八向早就散盤,那些舊人卻終究在這裡留下了不少形梏。
箭頭都指向外時,其實箭頭的反面還是這裡。
更深的層次上,八族依然有所聯繫,並彼此托舉著不在斑斕中深沉。
那些舊人,或許還是應該感謝新靈。
是他們提供了這片天地浮沉過程中的最大浮力。」
真龍人形誠懇地說道。
修銘忍住了點頭的欲望,還是探詢地與王軒蘭對視一眼。
後者早就喜上眉梢,也忘記了與修銘的幾次賭氣,因為這一次她好像賭贏了一個大的。
她頻頻點頭,豪邁地沉聲保證道:「請前輩放心,王軒蘭從來不是暴虐,或忘恩負義的人!」
修銘看她有點陌生,不過也明白了現在一切穩中向好。
「好,那我們便去那漣漪地吧。」真龍微笑點頭。
修銘疑惑道:「怎麼去?前輩有招?」
真龍卻搖了搖頭,說道:
「雖然是一位幼神,可那也是神的人鄉心境,沒有人可以主動闖入那裡。
唯一的辦法,是讓他邀請我們。」
修銘繼續好學道:「怎麼讓他邀請?」
「那自然是直接詢問主家意見,他若是不想,諸位只能慢慢等待了。你說呢?明。」
真龍看向場中一人,鬼苦人里一位非常不起眼的書吏。
這名白衣書吏確實比一般鬼苦人清秀一些,被真龍點名,他的反應先是左右看看。
不知道是誰,直到其他人都看向了他。
他好像才反應過來,被懷疑的是他自己,然後他先是不敢置信,可是在一雙雙炙熱的目光下,他很快就開始懷疑自己。
轉瞬間,修銘也感覺被晃了眼,那白衣書吏氣質樣貌大變。
白衣勝雪,宛如嫡仙謫世。
「師傅果然慧眼,是徒弟輕慢了。」那男子開口說道。
修銘一下子震驚起來,這人什麼時候在他眼皮子地下藏好的,之前明明不在啊。
他也有一雙慧眼啊,浮世生靈的真形,一般都無法在他眼下隱藏。
還有這人怎麼有些眼熟,修銘似乎見過他。
修銘震驚,場中卻還有人比他更震驚。
王軒蘭走上前去,很不禮貌的圍著那人轉圈打量。
她抱著胳膊,呈防衛姿態,眼神又極其的有進攻性。
「嘖嘖~你這形相可從來未在我面前漏過啊,早這樣我或許早就能想起了啊!
不對,我好像還有另外一個問題,該問你來著,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
不能熬夜不能熬夜,最近這腦子真的秀逗。
哦對了,你不覺得,他和你長的很像嗎?」
王軒蘭糊裡糊塗的指向了修銘。
修銘略微錯愕,卻也一下反應過來。
他抬手一面鏡子。
兩人進入一個畫面,一白衣一半青半白。
都是長發,一深紫一墨黑,只是修銘扎著低馬尾,而眼前這人披髮。
修銘試探性鬆開發箍,兩人的氣質幾乎在一瞬間重合。
修銘瞪大了眼睛,一種危機感油然而生。
哪裡來的假猴子?
然而他仔細觀察之下,又發現他們的五官並不相似,發色衣著都不同,甚至身高也有細微差異。
相似之處最多只有七分。
可是遠看就像是一人。
氣質太像了,給人的那種清涼獨立感太像了,相似之處能有十一分。
兩人都像是謫仙人,無論站在何處,都因為太過於出塵無法被忽視。
而當同時兼備視覺焦點屬性的兩人,站在一起時。
其他人就會被同時影響,不住的因為視角的晃動,而經歷重新吸引錨定的過程。
這看看,那看看之後,就只會剩一聲「太像了~」。
王軒蘭皺著眉頭,猶豫了一下問修銘道:「哥哥,你是不是其實還有一個弟弟?」
「啊?」修銘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本想十分確拒,忽然就有點難以啟齒。
真前輩卻笑了起來。
「哈哈~不虧啊,不虧啊。此番驚醒,還能看到這樣有趣的一幕。
銘,你莫要驚慌。
你們的相似不是之間有血脈聯繫,再說二位也不是血肉生靈啊。
這層形相的相似,是因為你們的本質相似。
明,他是浮相天地的神靈。
銘,你是深淵潛景的仙靈。
如果說你們有父親,那也只能是斑斕時空本身。
如果說你們有兄弟,或許也只有對立位置的彼此了。
這麼說來,你們還真算是兄弟?
驕,你如何看?」
真龍不正經了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包袱。他的笑聲極為豪邁,外面也隱隱有驚雷的聲音。
修銘使了頗多眼色,辛四自巍峨不動,透過某種鬼苦秘術,這則八卦與天地舊聞都迅速擴展著。
這是何人的部將?
修銘瞪眼睛看向王軒蘭,真龍也在喚她。
她卻早早在思考,剛才忘記的話。
王軒蘭反應慢了半拍,直到所有人目光又看向她時,她才後知後覺道:
「算啊。都是一家人,不就不用打了嗎?
就是發現的晚了點,好事好事~咯咯。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要問明的事情。」
明看向她,又是一個熟人。
明點頭道:「王小姐請問。」
王軒蘭笑著看向明,又頗為古怪地看著真龍說道:
「真龍無意,神靈好言,請問。到底誰是哪個禍端?
哪個狐狸精讓師徒決裂,讓八向無法合一,讓你我血染天地!
八族染血,是論是非,還是論斤兩?
仁義道德,滿口偽言!
真龍,你既覺非明主,為何不早些讓位!
明,你若有心,為何不直言道出!
我看你師父愛你,遠勝那狐狸。
沒長嘴嗎?二位。家務事家裡了,莫要伸出牆頭。
天地血命,如何敢拿來做棋子!
一條罪龍,一個偽神!
還請速速讓開!」
明的臉色灰暗,隱隱有一些掙扎,但沒有反駁。
真龍也不笑了,只是再度恢復了無限落寞的模樣,其實他早就看清了,也不再眷戀了。
修銘努力裝作平常模樣,心裡卻翻起大浪,這位小姐真的捅破天了,自己如何補救啊!
真的是個闖禍精啊。不過,好開!